而现在,他们站在设计图上标注出的最后一个密室之前:按照设计图上的标识,这个酒窖下面应该还有另外一个房间,但是设计图却没有明确标出房间的入口在那里。
此刻他们站在昏暗而温暖的酒窖之中,室内充斥着一种葡萄发酵之后的甜味,一排排橡木桶整齐里罗列在酒窖一侧的墙壁前方,这正是人们认为会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看见的东西。
而阿尔巴利诺正在用鞋尖轻轻地踢着脚下的地板,这些不知道有多少年头的木头上堆积着永远也洗刷不干净的污渍。他正说着:“……当然啦,也有可能有些古老到翻修城堡的设计师也没有发现的密道,根本没有标注在这个版本的设计图上,那样,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它们啦。”
他的声音听上去倒是一点也不为这种事情遗憾,要知道,他的度假计划只包括“做爱,做爱和做爱”,本来就不包含什么城堡探险活动来着。
赫斯塔尔看了他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所有男人小时候都有个成为探险家的梦想,然后只要长大之后把他们扔在一个充满秘密的古堡里,他们的这种梦想就会死灰复燃来着。”赫斯塔尔说,而阿尔巴利诺或多或少地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讥讽的意味。
“我小时候确实试图彻彻底底地探索我家,但是在我妈放东西的一个小房间里不小心找出一把沾血的手术刀之后,我就打消那个念头了。”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但是如果细思他说出口的这句话透露的信息量的话,则可以感觉到这个故事可能并不怎么好玩。
阿尔巴利诺顿了顿,补充道:“而我爸竟然从没发现过那些不对劲的东西的存在。”
赫斯塔尔依然在仔细检查那些地板,在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微微抬了一下头,评价道:“听上去这倒像是一件好事。”
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显然不打算再深入地聊下去,他的故事除了那个颇具戏剧性的悲剧结尾之外没什么好说的,听上去完全就是幸福美满的家庭模板,这样说来,他到是对赫斯塔尔的童年生活更感兴趣。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赫斯塔尔一眼,问:“你小时候也会玩什么寻宝游戏吗,律师先生?”
“听你的语气,就好像根本不相信我小时候会玩游戏一眼。”赫斯塔尔讥讽道。
“大部分人都没法想象你有童年。”阿尔巴利诺笑吟吟地回答。
“某种意义上,确实没有。”赫斯塔尔干巴巴地哈了一声,但是却仿佛没有因为谈论这种话题而感觉到任何不适,又或者说,他已经真的完全不在乎了,“我还住在白橡镇的时候,当地的小孩子经常会到森林里去玩——你知道,那个小镇本来就是靠伐木发展起来的。他们在橡木林中玩寻宝游戏,在森林里藏下一样东西,然后让其他孩子去找……“
“他们?”阿尔巴利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人称代词。
赫斯塔尔无所谓地摇摇头:“他们不怎么和我待在一起。”
阿尔巴利诺或多或少能明白那种情况,毕竟他为了找那个神父的时候其实也去过白橡镇附近。在当地镇民的回忆里,赫斯塔尔是那种实打实的怪小孩,瘦弱,不苟言笑,不合群,有自杀倾向,更重要的是还有个酒鬼爸爸。青春期的小孩对单亲家庭的孩子有些时候总有些奇怪的恶意,要是那个时候的赫斯塔尔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他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而此刻赫斯塔尔的脸上已经全无往日的痕迹,他工作过的那些律所的同事会说他是天生的领导者,他们一定难以相信他小的时候是那种不合群的孩子。
他肯定不会知道阿尔巴利诺心中所想:他正低头仔细地检查着黑乎乎的地板的缝隙,他用鞋底磕了磕其中一块板子,然后又蹲下用手指摸了两下。
紧接着他抬起头看向阿尔巴利诺,眉心依然皱着,就好像对他们现在的进度不甚满意似的。然后他说:“这下面有个活板门。”
——不知道有多少故事是从一条通向其他地方的秘密通道开始的,小说中喜欢写这种情节:掉入一条长长的兔子洞,然后进入了一个由各种花色的纸牌统治的神秘世界;穿过大衣柜,后面是一座被冰雪女王和金色的狮子统治的世界。作家们似乎格外喜欢描述这种从一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世界的桥段,他们似乎坚信,掀开一层看似平常的帷幕,在此之后就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陌生的所在。
而在这座位于多瑙河河畔的伯爵城堡的地下,则藏着一个地狱。
打开那扇活板门花了比预料之中更长的时间,它不但几乎完全被锈死在地板上,而且还异乎寻常地沉重。就算是赫斯塔尔用刀子清理干净了活板门周围所有的锈蚀痕迹、所有沉积在木板缝隙里的灰尘和杂质,纵使是如此,他们两个人依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拉开那扇活板门。
早已生锈的铰链发出一串吱吱呀呀的声响,这扇门无法完全打开,在它上面那些金属部分还勤于保养的时候,门被拉开之后会流程地倒回到原位,只能用门下的一个支杆把门板支撑住,好让它不在落回去。但是到了现在,门的合页已经锈蚀到拉开之后就算是伸出手,门也敞开着纹丝不动的程度。阿尔巴利诺甩着手指看着活板门下面的一片黑暗,一遍甩着用力到酸痛的手指,手指上全是用力的时候被勒出来的红色痕迹。
活板门里面的东西全被阴影淹没了,什么都看不清楚,用手电筒扫过去也只能看见一些轮廓模糊的影子。阿尔巴利诺眯着眼睛往下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赫斯塔尔,问道:“下去看看?”
赫斯塔尔谨慎地点点头,但是这个密室毕竟在城堡的最底层,上面堆放着无数陈年发酵的葡萄酒,实在没法确定下面的空气质量如何。赫斯塔尔还是先点燃了一根火柴扔下去,观察了一下火柴的燃烧情况,才准备下去。
(火柴还是阿尔巴利诺提供的,赫斯塔尔很早就想问了,这人是怎样随时随地从身上掏出这么多他自己根本不用的东西的?)
阿尔巴利诺从酒窖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架梯子,顺着活板门露出的洞口放了下去,这个密室似乎并不是特别深,三米左右的梯子没有放到头,另一端就以及到底了。赫斯塔尔顺着咬着手电筒,顺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下去,阿尔巴利诺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被阴影浸没,就好像无声地沉入黑色的海洋。
很快,他似乎已经到密道的最底下了,阿尔巴利诺能看见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之中扫过几次,对方没有发出声音,一切都是惊人的寂静的。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尔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一个密闭的小空间让声音失真,还是由于他情绪上的什么变动,他的声音显得低而沉,他说:“阿尔巴利诺,你下来一下。”
阿尔巴利诺哦了一声,轻快地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往下爬的过程中他能看见洞口处那个用来支起活板门的支杆,它的某个结构似乎已经被损坏了,现在摇摇欲坠地垂在洞口下方。等他落地的时候,脚上踩上了什么东西——或者说,堆满了某种疏松的小东西,一脚踩上去的感觉特别奇怪——他脚下的那东西碎裂了,发出了清脆的咔嚓一声。
阿尔巴利诺低下头,在密室的另一边,赫斯塔尔很是善解人意地把手电筒的灯光照向了他的脚下。
他的脚下是一段已经被踩短的碎骨,作为一个优秀的法医,阿尔巴利诺当然能看出这根骨头是人的肋骨。
又或者这样的描述并不算准确:事实是,在赫斯塔尔手中的手电筒能照亮的全部范围之内,地上散落着一层零零碎碎的骨头,就算每个人身上有二百多块骨头,地上骨头的数量也绝不是死一个两个人能形成的。其中有些已经腐朽的只剩发黄的枯骨,有些还是整块整块的人类肢体,皮肤和肌肉已经干枯地紧紧贴在骨头上,阴惨惨的头颅上头发枯黄得像是入秋的枯草。
此刻他们正立于一地枯骨和尸骸之上,可以想象在百年之前,这里是个什么样的、血淋淋的屠宰场。这些死人肯定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积累下来的,压在最下层的白骨们已经脆弱到一砰即碎,堆在最上方的那些被粗枝大叶地肢解的尸块还保持着大致的形状。看来这个密室十分干燥,在这样漆黑无风的封闭空间里,死去的人被慢慢地阴干成了天然的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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