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亨特哈地笑了一声,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按在赫斯塔尔的腰上,这是对方少见地不会嫌弃地甩掉他的手的时刻。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会皱眉头,就好像还思考着什么难题似的。
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他成功地从对方的嘴里榨出一点低泣,但是即便如此,对方依然还是不会求饶。阿尔巴利诺尽头所能——他像是浮士德召唤出的梅菲斯特,抢夺了珀耳塞福涅的哈迪斯——吃下这果实吧,他会低声诱劝道,那莲花的果实就躺在他的手指之间,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不。赫斯塔尔会如此回答,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对方的眼角被情欲和更为复杂的情绪染得嫣红,声音割裂破碎,呈现出一种浅金色的眼睫被泪水浸润,但赫斯塔尔不会承认那是泪水的。然后沉重的睡意会俘获他,像是死,引他向梦境的更深之处下降。
阿尔巴利诺把手指搭在他的腰上,仿佛维系着尚未绷断的最后一根琴弦。
等到长夜过去,他们会回归正常。
注:
[1]本篇中阿尔巴利诺引述的部分并不是《奥德赛》中对食莲人的描述,而是来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诗歌《食莲人》。
下午,他们果然到达了一块陆地,
这地方的时辰仿佛永远是下午。
慵懒昏醉的空气围着海岸飘浮,
像是在困倦的梦里,呼吸微微。
……
岛上的食莲人来了,把船围住
这些忧郁的人长着温柔的眼睛,
绯红的霞光映衬着他们暗淡的面影。
他们带来具有魔力的莲花茎枝,
把花和果实向远方来客分送,
不论是谁,只要尝一尝莲子,
在他耳中这海浪的澎湃汹涌
立即远远离去,化为彼岸的嗡嗡;
……
他们沉入了甜蜜的梦,梦见祖国,
梦见妻子儿女和奴仆,但是永远
不再操桨掌舵,大海已令人厌倦,
他们己厌倦了动荡荒凉的海洋。
于是有人说道:“我们不再回家园。”
于是大家齐声唱道;“岛上的家乡
在茫茫大海彼方,我们不愿再流浪。”
第92章 食莲人 03
阿尔巴利诺睁开眼睛时,时间已是黄昏。
他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目光所及之处是发霉的天花板和剥落的墙纸,近旁的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太清楚外面的事物,只能隐约看见窗外某种高耸的树木枝条垂落的阴影。
窗外血色的阳光正透薄斑驳的玻璃流泻进来,把室内的一切事物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红得令人心里发慌。阿尔巴利诺在单薄的床铺上扭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尼龙扎带绑在了床铺两边的金属护栏上——这张床是医院会用的那种样式,两边都有低矮的护栏,床边还竖立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输液架。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后脑疼痛,那里有一个伤口,并不比钢琴师入侵他家那次留下的缝针的伤口更重,但是依然流了点血,现在正把他脑海的头发疼而痒地黏在他的头皮上面,形成了一种令人感觉到不快的、硬邦邦的触感——除此之外,他的手背上有个针眼,一片小小的淤青。
阿尔巴利诺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赫斯塔尔。”他说道。
他知道那个人站在他视线死角的某处,必然如此,这家伙有的时候确实依赖黑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他的安全感,在他们去见奥雷莉·黛尔菲恩那天这点就被他摸透了。
所以阿尔巴利诺不出意料地听见了脚步声,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从藏在黄昏血似的阴影里的某处走了出来,看上去依然衣冠楚楚、一丝不苟,此人强迫症一般地保证自己身边的一切井然有序。
但是他看上去面色苍白,眼睛下面深深的阴影依然没有褪去。赫斯塔尔的目光落在了阿尔巴利诺身上,他露出了某种思量一般的打量的神情,就好像没见过阿尔巴利诺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面前似的。
他轻轻地颔首,应道:“嗯。”
七个小时之前。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时候才九点半不到,天气晴朗,空气中还遗留着一丝雨后的潮气。他一进门就看见赫斯塔尔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瓶开封的白葡萄酒,而他的手里拿着基本上没动过的半杯酒水——这还只是早晨,就算是赫斯塔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醉意,这对他来说也够罕见的了。
阿尔巴利诺进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嗅了嗅空气中的酒气,笑着问道:“Bacchus葡萄?英国产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赫斯塔尔反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平静而冷漠。
“你认识我之前好像从来不往家里购置葡萄酒。”阿尔巴利诺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就好像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一般。买葡萄酒并不奇怪,但凡是有钱人都喜欢在自己的豪宅里弄上那么几瓶,酒水的类型和名字的隐喻意义才是真正奇怪的部分。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又说:“况且,今天是星期五。”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你不上班的吗?
而赫斯塔尔完美地忽视了他迂回的暗示。赫斯塔尔看向他的时候仍显得疲惫,但是眼睛倒是出乎意料地亮。他的声音也算是平稳,辨不出喜怒,他问:“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情况显而易见地是不怎么样的,昨天做为首席法医的阿尔巴利诺可是站在陪审团的面前坦白他接受过贿赂、更改过证据了,这就基本上意味着他承认自己犯下过伪证罪,这种程度的罪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事化小。
阿尔巴利诺没跟赫斯塔尔说他今天早晨出门是去干什么了,但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肯定是去了一趟法医局,在出了这么大事之后法医主管不找他谈话才怪。实际上,这场对话没有昨天下午庭审结束之后就进行已经很奇怪了,赫斯塔尔都想不到他是找了个什么理由才能在庭审结束之后就按时跑回家。
阿尔巴利诺轻松地耸耸肩膀:“目前暂时是停职,但是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起诉我。”
“你的职业生涯完蛋了,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无趣地晃动着酒杯,用波澜不惊的口气说道。
“你说得就好像计划里我还打算留在国内一样。”阿尔巴利诺哈地笑了一声,他往前走了几步,轻松地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动作熟稔地就就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一样。实际上,或许那那栋位于郊外的、落满灰尘的房子现在感觉上才更不像是“家”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在赫斯塔尔的房子里住了足够久。
但是凡事都是有属于自己的结局的,现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已经到了结局的时刻。
“所以现在你打算离开美国?第一站是哪里?”赫斯塔尔好像并不惊讶似的,他凑在那个玻璃杯杯沿上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玻璃与玻璃相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还是墨西哥吗?”
“墨西哥,然后是一场环绕加勒比海的旅行,至少在最开始的计划里是这样的。”阿尔巴利诺从鼻子里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赫斯塔尔实际上并不知道“最开始的计划”是指什么,他从来没有问过阿尔巴利诺对于这场逃亡的计划,对于赫斯塔尔本人而言,他只是答应了阿尔巴利诺在斯特莱德的事情解决之后一起离开而已。
这就如同于赫斯塔尔而言在此之后的事情怎样发展已经全无所谓,他除了杀死斯特莱德之后并无目标,也不在乎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早在更久之前,阿尔巴利诺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这种气息,就好像小动物能在火山爆发之前嗅到即将降临的危机,他也能在赫斯塔尔背后看见毁灭庞大的阴影。
现在,阿尔巴利诺嘴角还是带着那种熟悉的笑容,但是声音却冷了下来:“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赫斯塔尔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法医,杀人狂,法庭上诚实的证人,这些形象是割裂的,一起组成黑暗里怪物的面孔。他看上去对阿尔巴利诺所说的话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声音平和地重复了一遍:“改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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