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怔然许久,抿紧了唇。
这一夜很漫长,李元阙既然在守夜,就将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经烧得有些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嘟囔着破碎的句子。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但不像是书生,读书人没几个像他这般武艺精湛。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但在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中,李元阙仔细听了一会,勉强分认出了一句汉话。
“别烧衣服,里面有,如意结。”
李元阙被火烧过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镇凉,此时抽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问道:“什么结?”
“……如意结。”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他摸着……不确定是不是被烧了一半,李元阙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光渡迷迷糊糊,说着正宗的宋地官话,“……爹娘最后留给我的,没有别的遗物了。”
李元阙沉默很久,问他:“你多大了?”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光渡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就本能靠近身边最热的东西,“冷。”
李元阙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究是没能推开光渡。
他双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热度从紧贴的胸膛传了过去,那少年无意识地用头拱进他怀里,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
光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皮肤上浸着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太过暖和。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就连睡前的火堆位置都发生了变化,而且火堆中的东西……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这不能烧吗?
那个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他连夜离开了吗?
……不对。
光渡这才发现,他脖颈边有一道呼吸,炙热而潮湿。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地远离,可手肘一动,便抵上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具身体充满年轻的力量,扎实而滚烫。
光渡愣住了,低下头,掀开这件眼熟的披风,下面是一件外袄。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那双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茧子,随着呼吸而粗糙摩挲着腰部细腻的皮肤,看到这个景象,光渡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他不假思索,一记肘击,怼到身后的人胸膛上,发出“嘭地一声,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阙骤然受击,直接被打懵了。
光渡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道。
浑身都不舒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光渡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光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那身衣服,就在不远处晾着,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但最要紧的那如意结,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绳结上仍有烧焦的痕迹,但显然经过抢救后,被供在了一个干净的、没有雪的石头上。
那股冲上头顶的血终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渐将面前的一切拼凑起来。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看不到光渡此时的急怒羞恼和迷茫不解,他两天守着光渡,睡下才不过一会,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以为光渡病中闹腾,便用困倦的沙哑声音唤他,“还冷吗?抱着你,别闹了。”
光渡愣住了。
片刻后,他从脖子红透到耳朵——他长到这么大,就没听过这种话!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闹什么?还有李元阙这种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给他憋得够难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
光渡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是听不懂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这还能是一个人类发出来的动静吗?
李元阙的脸上,也露出了生动的诧异,“……这是什么声音?是你在说话吗?”
第71章
比同龄人稍晚一些的变声期,终于也来到光渡身上。
在家中未出事之前,光渡也曾期盼过自己成年后的声音,如果能褪去几分稚嫩,再多上几分雄壮的男子气概,那就好了。
既然容貌已无法更改,那么,若他的嗓音能变得低沉有力,或能为他减去几分容貌上的烦恼。
至少他曾经是这样期盼的。
……而且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适逢寒天雪地里受了这场冻病,他伤了嗓子,竟一连数日毫无好转,开口虽然不那么像鸭嘎了,但依然不好听。
所以除非必要,光渡绝不开口说话。
这几日,他们撞上了一场连绵多日的暴雪。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壁,暴雪后的山地行路更是艰险崎岖,虽然光渡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让一个眼盲之人出去收集柴火和觅食……这听上去实在不像话。
之前光渡昏迷的时候,也不知道李元阙是怎么为他找来食物和柴火的,现在这个天气,怕是都不用李元阙的敌人动手,只要李元阙看不见自己脚下是什么,一脚踩下去,就能把一位皇子交代在这贺兰山里。
下了雪的贺兰山,比之前还要难走。
别说瞎眼的人,就是视力无碍的人,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活动,脚下都要加倍小心,才不至于从陡峭的岩壁上摔下去。
好在光渡身体恢复得足够快,等到雪停后,就持弓入山,万幸没遇上什么野兽,还猎到了一只山上的岩羊。
但贺兰山暴雪后,还是太冷了,即使是午未这样最暖和的时辰,天上仍是乌压压的云与雪。
光渡穿着李元阙那件暖和的袄子,依然感觉到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发疼。
之前李元阙不小心烧坏了光渡原本的衣物,就将自己的外袄赔给了光渡,光渡没有客气,他刚刚大病初愈,在这样的鬼天气上山,需要多穿点才能抵挡寒风。
不亏是皇子的衣服,绣工非常精巧,虽然比他身形大了一圈,有点灌风,但还是很舒服。
大风掀起山面的白雪,宛若沙漠上刮起不定的风,时时刻刻改变着山中每一处的记忆点。
光渡回来的时候,几次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对了,直到他在天黑前,绕了不知几圈才终于走回来,看到洞穴里面的李元阙时,才松掉这口一直紧绷的气。
他运气很好,没有迷失在这场雪中,带着食物,回到了这唯一避风的背坡洞穴。
而李元阙,看上去也一切都好,和他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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