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望如卿所言。”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
辰时。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他们真的害怕了。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没有人说话。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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