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情绪,是难过。
张四眼中孤注一掷的凶恶,在这一刻终于动摇。
他从没想过,原来光渡的失望,比光渡的愤怒和咒骂,更令他心魂震动。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敌人,你亲手杀了七个李元阙军中的铁鹞子,还协助活捉了都啰燮……你那日的英姿和威风,我铭记至今,从不曾有一刻敢忘。”
光渡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明明声音很轻,咬字却带着铿锵的韵。
而这段话,将张四带入过去的回忆。
原来……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在他还没有到光渡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光渡的注意了吗?
他并不是从不曾被光渡看在眼里的。
张四逐渐平静下来,心中淌过温暖又酸涩的暗流。
“如今你的眼中,只有欲望……我不愿意。”光渡声音虽轻,却透露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你可以去向皇帝揭发我,你会因为替我隐瞒的事情获死,我不会死,我会被皇帝废掉,然后锁在宫里,成为他的玩物……如今虚陇死了,皇帝手里掌控着毒药的解方,他腻了我那天,我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
光渡眼中的忧伤,几乎让张四的心都颤抖着,他想祈求让光渡不要再说了,可是光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张四,你觉得我除了这幅皮囊,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又无可替代的本领,对么?”
光渡轻轻说:“不到迫不得已,我从不将自己摆上交易的桌面。我从来都不愿意与皇帝……只是当年我没得选,张四,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你至少该和他们不同。”
他俯视着张四,看到张四压抑而疯狂的双目重回清明,然后装进了愧疚。
“我和李元阙什么都没有,宋珧没有,刚才那个富商,更是无稽之谈……你想的那些,全都没有过。”
光渡看着远处的窗户,仿佛在回想那段过去,“我当年逃不掉,即使现在筹谋,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想过如何从皇帝身边抽身……我需要李元阙帮我,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我一直在筹备这一天的到来。”
张四心痛如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渡用最轻柔的话语,宣判着他的罪,“在那个没有皇帝的未来里,我是想过会有你的……但我从没想过,原来,你与他没有任何区别。”
张四双膝跪下,重重给他磕起了头,“光渡大人……我错了!你别这样说,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做!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
光渡给了他描绘一个全新的希望,然后告诉他,已经被他张四亲手碾碎了。
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光渡冷眼看着愧悔难当的张四,将额头都磕出血痕。
他无动于衷。
光渡说话时,总有一种奇妙的气场。他会让人听他说话,他笃定别人都会听他说话,没有人会拒绝他。
他有着这样一幅皮囊,又有着这样的魅力,可以轻松影响任何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趋之若鹜。
——却也无聊至极。
只除了一个人。
……只除了李元阙。
张四猜得不错,酒楼密会李元阙那夜,并不平静。
关上门,褪下金玉护臂后,在光渡的衣服没有系齐整时……他们并不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里面的中衣掩着,外衣挂在臂弯上,他像一阵晚春骤起的风,携香吹进人的眼中,再长长久久地住在别人的心中、梦里,欲语还休。
“王爷,如果你还需要别的,关于我们‘有私’的方式……”他回想当初被皇帝带宫里时,那些负责教导他如何承欢的宫人,曾经教过他如何取悦一位君王。
光渡不需要用心钻研此道,便已会如何搅动人心。
他亭亭立在李元阙身边,抽走发簪,头发垂了下来,站得端庄,却也并不端庄,让人欲念横生。
吐息如沸,酒香却浓醇热烈。
“我们也可以做些别的。”
李元阙彻底愣住了,“……什么,你……”
“王爷不必如此讶异,难道没人称赞过你相貌昳异华丽,身材又如此……”光渡笑了一下,指尖滑了下去,“和我一夜,王爷不会吃亏的。”
那是光渡平生第一次试图诱惑一个人。
光渡想,或许是他装得不够好,或许他的动作还是太僵硬……真正的风月老手定会发现异样,但,对付李元阙足够了。
效果足够直接,记忆也足够强烈。
而光渡的一切,都该生长成与宋沛泽截然相反的样子。
他会永远记着李元阙当时闪避的坚决。
光渡自幼便知自己容貌之盛,所到之处,向来都是众人瞩目。
只有李元阙,能将他拒绝得那样干脆。
“光渡大人……”李元阙哑声道,“穿好衣服,再商谈正事,这种事我不奉陪,再发生一次,我就这样把你丢到街上去。”
和在春华殿重逢那晚不同,李元阙愈发能摆脱对光渡的心烦意乱。
城郊之战送给李元阙的挫折,让这位尊贵的王爷成长得如此明显,这令光渡倍感喜悦。
光渡吃吃地笑,“王爷果然不好南风。”
李元阙神色复杂。
他既不曾否认,却也始终不曾承认。
只是……
真的全然无动于衷么?
李元阙已数夜未眠。
同行的铁鹞子,都知道老大心情非常不好,自从都啰耶营救失败后,老大就郁郁不乐。
可是让老大差点发疯的,却是那夜他进城回来亲自审过抓住的左金吾卫军士后。
老大知道了一些三年前春华殿宫变的内情。
不只是确认了太妃死因蹊跷,同时,也知道了老大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大概,很可能……三年前就死于宫变。
他们都是李元阙心腹,知道老大这些年找人用了多少心血,心中藏着多少期冀。
李元阙那夜出去了一趟,没让人跟着,回来的时候,双手鲜血淋漓,后来听跟着的兄弟说,老大徒手打断了几棵树,那神情,没有一个兄弟敢劝。
万幸,他们的老大看上去没有全疯。
第二天天亮时,他亲自写了一封信。
之后,李元阙甚至放慢了脚步,只为了等到从中兴府传回的信息。
传书的不是飞鸽,飞鸽传书太易有失,铁鹞子分批撤,留守在中兴府的兄弟,乔装打扮后选了最快的马,将这封信送到了李元阙的手上。
李元阙迫不及待展开信纸,“王爷托我之事,我已查明,三年前春华殿宫变,光渡并不在那日进宫的名册中,他是因为其他事获罪,才被虚陇抓捕。”
“另一事,必须告知王爷,刑部已经验明,虚陇及其手下死于王爷的斩-马-刀,而这把刀从祭台不翼而飞后,却在近一里外的树林中,于蒙古使者面前,以国运祥瑞之姿‘雷惊奇火木’应验,皇帝已严令封锁鬼魂复仇的说法,知晓虚陇死因之人甚少,许多人都以为是王爷杀的。”
光渡说送他一份厚礼。
然后“国运”应在了他李元阙的身上,他本已在风口浪尖,如今光渡再一把,推他冲上顶端。
他早已是不得不争,可能拥有这样的声望,无疑是乘风扶摇直上,对他接下来的动作大有助益。
光渡为何这样做?
“我不曾杀虚陇,亦不信亡魂会归来复仇。”李元阙抚住那枚贴身佩戴的圆环祥云玉佩,瞳中藏光,“那会是谁?”
斩-马-刀法,他平生只传了两个人。
而宫中隐秘细作的关键情报,让李元阙推断到了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他的人,还有谁挥得动他那把斩-马-刀呢?
虚陇西夏内廷第一高手之名,并未浪得虚名,并不好杀。
却能死得毫无声息,这是谁动的手?谁能有这种本事,挥着他那把六十斤的斩-马-刀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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