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湿的布巾擦洗身体,如今既然已经醒了,自然不能和过去一般。
宋珧在旁边搓手,嘻嘻笑:“光渡,你刚醒来,嘿嘿、嘿嘿,总不能自己一个人洗,受不住热,晕在水里可怎么办?”
光渡微微一笑。
宋雨霖收到信号,直接拎着宋珧的耳朵,将他整个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远去后,房屋中终于清静了。
光渡独自在屋中脱掉衣服后,难免有些沉默。
这具身体消瘦得太明显了,只剩薄薄的一层肌肉了。
他怀疑现在的自己,甚至已经不能挥动那把斩-马-刀。
再稍稍等些日子,等到他身体完全恢复,他便可以像过去那样,在皇帝和张四的眼皮子偷偷恢复训练,维持一个足够拥有强壮的体魄……
可是……这还有必要吗?
片刻后,光渡就沉默下来。
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之后,他极大概率没有再出战的必要。
或许更加消瘦、不那么有力量的身体,反而更加不会引人怀疑。
更何况……
皇帝那难言之隐已经彻底治愈,曾经帮着他一起做手脚的孙老已经离开,孙老这个月已安全撤出夏国边境,由宋雨霖的商队护送回了宋国。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时便已是跃跃欲试,更别说现在,他已经彻底治好了那个问题。
等光渡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皇帝若有意,他虽然可以推却一时,但长久下来,终究是不可能避过去。
光渡面现郁色。
在沐浴后,光渡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光渡凛然一震。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会为此犹豫?这最后一点的牺牲算得上什么?这是在他踏上这一条路,早就舍弃的东西。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亲手搞砸了最后的阶段?
在这个时候,他格外需要皇帝的信任和皇帝的欢心。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名声了,是否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虽有办法拖延,但他究竟有多少时间?就连光渡自己也很难说,回去之后,朝野局势势必瞬息万变,即使是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光渡心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他手上同样缓慢地擦着头发,直到一阵声音扣在门上。
光渡应了声:“进。”
进来的人落下第一个脚步的时候,光渡就知道,这不是他以为的、掐着时间回来的宋雨霖。
光渡愣了一下,猛地回过身,看到了……那个此时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李元阙身上披着一身带着寒气的大氅,头戴一顶狼皮毛,走进这烧着厚厚银丝炭的房间,大氅上挂着的飞雪,很快就在这过分温暖的房间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李元阙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望着他,水滴从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李元阙垂下眼,看向别处,“听小于老板说,你要找我。”
凝滞的心跳,骤然猛地再次活了过来。
光渡摆上了过去与李元阙相见时,那套客气而疏离的面谱,“听说是王爷救了我,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
“……醒过来了,恢复得很快。”李元阙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低下头,压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光渡大人既是盟友,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倒不必如此客套。”
嘴上说着不要客套,可他们却说着泾渭分明的客套话。
他和李元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这些年横亘在他们中间,但每一次与李元阙见面,光渡都看得出来,李元阙身上留有一部分从来不曾变化过的部分,那是李元阙最难得的特质,随着时间过去,他身上一直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可从未有一次,李元阙变得如此……
光渡竟觉得看不懂他了。
光渡垂眸询问道:“我当时仓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谁动的手,王爷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我也不曾,既然光渡大人也毫无印象,这凶手日后只能慢慢找了。”
“多谢王爷收留。”光渡慢慢地说,虽然他语气平稳,却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想必此时,陛下正在四处找我,既然伤势见好,我就该回中兴府了,我感念王爷相救之恩,定然对王爷的下落守口如瓶——也请王爷对收留我之事尽数忘却,毕竟之后,你我不要过多接触,对彼此都好。”
李元阙至此,终于抬起眼看了光渡。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李元阙面色是平静的,光渡心里却猛地一突。
不对,有什么不对。
光渡本该转身就走,可是竟然也迈不动脚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们明明一字不言,可谁也挪不开对视的眼。
从多年前的梦境,光渡完完全全地落回了现实。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阙的脸。
二十二岁的李元阙、成熟的、张开的青年,依然有着昳丽英气的容颜,依然是他不想移开双眼的模样。
李元阙来之前,匆促整理过仪容,甚至特意刮过胡子,光渡从他侧脸的伤口看得出来他方才的心不在焉。
这一次和梦里不同,李元阙的瞳孔不再黯淡无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贺兰山上那个务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终究是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李元阙推到了这一步。
他们都变得认不出来了。
李元阙缓缓开口:“你要回到皇兄身边?”
这一声问话很轻,却像重重的槌锤如撞钟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
“我……”一口滚烫的酸气猛地顺着心管子冲上喉咙,光渡死死咬着牙,才将那口气艰难地压下,这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回去,难道还能留在你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光渡逼着自己,发出难听而尖锐的声音,“我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工部尚书,王爷,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个王爷,更何况王爷身边已经变得如此危险,若想和我合作,你总该拿出更多的筹码。”
“……只是王爷。”李元阙轻轻重复着,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说话。”
第79章
光渡态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阙今日,却格外稳重沉静。
屋内久不通风的暖,混着沐浴过的湿润水汽,让这一方对峙愈发憋闷。
李元阙移开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这种模样,让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阙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空。
但时过境迁,其中的意义也不再相同,曾经那个对他只展露温和一面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是棋盘上的猎手。
待李元阙归来之时,西夏朝局即将发生大变。
王不见王,夏国只能拥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争,然后至死方休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各入史书,身后功过任人评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角逐,无数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试图放下自己的棋子。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无论怀抱何种心思。
李元阙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没说不合作。”
李元阙的回应,让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刚的回应太过强势,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强势是为了掩饰心虚,别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亲手教了他兵中虚实之道的李元阙,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见面,他们是在酒楼中不欢而散的,那时李元阙对他态度,可远远说不上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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