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一顿,正了脸色,“光渡,你知道了些什么?”
光渡手上又轻轻翻过一页,“我只知道,名册上那位即将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蒙古的成吉思汗对陛下、对我夏国心有疑忧,那么这位使者,就极大可能会脱离明面的使臣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皇帝神色凝重,“继续说。”
“他要看我们在做什么,陛下既然想用阵祭生杀都啰耶,那就必须从速从快,在蒙古使臣到达中兴府前,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旁生枝节。”
皇帝没立刻说好,也没有立刻说不好,他尚在思考。
光渡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对他迟疑的原因有了猜测。
寒衣节,是烧献故人的祭日。
陛下赶在寒衣节前,特地要将两兄弟挑在同一天赐死,又特意叫出了司天监的尾牧用阵祭作法,这足以看出皇帝的心事。
除了寄托于仙鬼之力,用以压制李元阙外,更是为了压住都啰兄弟的怨气。
都啰兄弟虽忠于李元阙,但他们二人同样也是西夏的将士,在前线生死不顾的保家卫国,从不曾犯下任何叛国背君的忤逆之罪。
……残杀忠良,屠尽满门。
原来皇帝也会心中不安,畏惧含冤而死之人的身后阴怨么?
光渡想通此节,便对症下药道:“陛下身份贵重,真龙气运加身,无有邪祟能近身,这些凡人之忧,与陛下而言,却都算不上什么。”
“退一步讲,若真有阴气怀怨作祟,那也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光渡心平气和地开导着皇帝,“都啰家的两个兄弟若真化成厉鬼,他们最想杀的人,也只有我。毕竟,我才是最坏的那个。”
皇帝叹了口气,“孤同样担心于你,不希望你因此有损,孤本想在寒衣节前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只是没想到,竟然凭地生出这许多变故。”
光渡心中对皇帝的猜测愈发清晰。
皇帝既然笃信天地鬼神,那么在这一道上,皇帝就不可能再相信除他之外的第二人。
——他要插手尾牧的计划,破坏尾牧所有算好的步骤。
无人可以取代、削弱他的影响力。
“陛下,我们如今面对的,不止蒙古使臣的这一个威胁——陛下请不要忘记,就在我们身侧,还藏着一个李元阙。”
光渡娓娓道来:“给李元阙越多的时间,变数越大,陛下,迟则生疑,慢则生变,时机稍纵即逝,望你早下决断。”
皇帝终于被说动,“既如此,光渡,你且帮孤参合……”
……
小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中的两人,终于商议停当。
而光渡的脸色愈发苍白。
皇帝注意到了光渡的不适,“已经发作了?事情都差不多了,你先进去躺下。”
服下解毒药之后,光渡总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刚刚他坚持着谈完要事,如今不需再硬撑了。
光渡不曾推却,他来到了皇帝寝殿的外间的小床。
这张小床位置虽然离皇帝近,但与皇帝卧寝之处到底还是隔着一段距离,按照常理来说,这是皇帝贴身太监守夜之处,若皇帝半夜需要用人,外间的宫侍能随时应命。
可是这三年来,这里已经变成了光渡的住处。
皇帝看到这张十分狭小的床,不禁皱起了眉毛,“至少今夜,去孤的床上休息。”
光渡额头已经冒出细汗,“不……臣睡后不安,恐会惊扰陛下。”
皇帝叹了口气,等他躺上床后,亲自坐在旁边,拿着自己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你现在的样子这么乖,倒是忽地让孤想起来,孤子小时候生病的模样了。”皇帝眼中有怅然,声音却喜怒难辨,“可是那孩子现在长大了,也到了快自己能独挡一面的年纪了,而你陪在孤身边,都已经三年了。”
光渡看上去已经有些迷糊,只模模糊糊道:“只要陛下需要,我就会陪着陛下,一直到……最后一刻。”
他几乎已经要睁不开眼睛了,似乎随时都能昏过去,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话,更显真心。
皇帝脸色温柔,却也看得出细微的动容,“以前,孤不明白如何能得一心人,时至今日,倒是你让我明白了这有多难得……光渡,越是和你相处,孤越是喜欢你的性子。”
“陛下,臣……好难受。”光渡的声音断断续续,手胡乱抓住了皇帝的衣角,“这次……格外难受。”
皇帝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哄着,同时扬起声音道:“来人,传孙医正!”
等孙老走进太极宫的时候,光渡已停止挣动,在小榻上陷入昏睡。
孙老见多识广,纵使亲眼目睹了有人宿在皇帝寝殿,也没多惊讶。
皇帝和蔼道:“孙医正,劳烦你看看他。”
孙老大晚上被人请过来,脸色淡淡的,也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过去干活。
那夜太医院遇刺之变,孙老只和光渡匆匆见过一面,来不及细看,没对光渡留下太多印象。
但今日情形不同,孙老刚走过去,一眼入目就是这样的品貌,即使是孙老也怔了一下,“这孩子……啧。”
孙老一把年纪,发鬓斑白,皇帝都对他客气敬重,既然皇帝不曾介绍过光渡身份,孙老仗着自己年纪,直接叫了一声孩子。
孙老把过脉后,翻了翻光渡的眼皮,“他在吃什么毒?以毒攻毒,这不是法子,无论吃了什么,都得立刻停了,这孩子脉象紊乱,一息迟滑空虚,一息又躁盛如沸,亏得他年轻,才顶得住这样的折腾。”
听了这话,皇帝神色也郑重起来,“孙老医术果然高妙,那依你之见,这毒可有彻底的解法?”
孙老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即使是老朽,也不敢说能解,解时一个不慎,这孩子一条命就得搭……呃,咳,搭进去。”
孙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途突然奇妙地呛了一下。
但在一声咳嗽后,他很快恢复过来,接上了自己的话。
只是孙老刚刚给光渡把过脉的那只手,悄悄缩回了袖子里。
孙老慢吞吞道:“这孩子身体,已经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了,若是不好好调养,要折寿的。”
皇帝微微蹙眉,“怎么说?”
“三焦与脏腑都有暗伤,这孩子是被打过么?”孙老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若陛下不想他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开些药调养一阵吧,至于今日,老朽就先……”
光渡后面没有再听了。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的身体里哪有什么暗伤,过去的那些小毛病,只要再静养个一年半载,就会尽数见好。
若真有任何伤病,宋珧早就给他解决了,不可能留到现在。
但孙老这样一说,顿时显得格外严重。
光渡心中也很是敬佩。
宋珧这位师叔,是真有本事,能从这么细微的脉象里,推断出一点他过去的事。
反应更是机敏非常。
孙老在摸到光渡袖中递出的小字条后,转瞬就用一个“调养身体”的借口,给他们在宫中的下次见面,铺垫了合情合理的契机。
同时孙老对待皇帝的态度,也向光渡传达出一个信息。
孙老不像是自愿进宫的,真有可能应了宋珧师父那句话——他是被皇帝叫人从宋国绑过来的。
而皇帝一直把孙老藏得很好,几近于秘而不宣。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孙老不得不出手救回药乜氏,连光渡都不会知道孙老的存在。
……
光渡在太极宫留宿一夜。
这在宫中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毕竟过去三年中发生了太多次,皇帝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
往日光渡留在宫中过夜时,都会在皇帝早朝前起身着装,不肯面君失仪。
可因着昨晚服了解毒丸的缘故,他罕见地醒不过来,一直睡到皇帝下朝回来看他,他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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