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不离故土,无愧又无憾。
……
漫长风雪,有彼此相伴,这时间便不难熬。
李元阙有意教他,与他讲军中那些大小战事,将兵法化在那些精彩的交锋中,又与他说那些决定成败的细节。
那些举国皆知的战役,从这个统帅的口中说出,光渡就得以窥见和过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许多秘密光渡都无从得知,桩桩件件实在是颇有意思,让他听得入迷。
只是……
光渡回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
聚精会神的学习,消耗了光渡不少精神,他略有低烧,但不严重,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不再是问题。
他将李元阙的外袄盖在身上,倚坐在石壁边烤着火,他撑着不愿睡去,他还想再听李元阙和他讲些。
可李元阙还是发现了他身体的不适。
李元阙摸索到了他的额头,立刻蹙起眉道:“又烧起来了,怎么不说?”
光渡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睡一觉,就会好了。”
李元阙轻轻将他的头揽了过来,让光渡靠在自己的肩上。
“……元哥。”
“嗯?”
“你的西风军。”光渡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想去,追随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好。”李元阙柔声道,“你会在西风军中认识很多好兄弟,你会喜欢那里的。”
“爹娘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妹妹活下去的。”
李元阙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会为你骄傲的,今晚好好睡下,我们以后还很长。”
他们在这个寒冷的贺兰山上,彼此依偎。
在半昏不醒的时候,光渡却始终记着一件事。
如果在夜里又烧起来了,这次绝对不能说胡话,旁边的可是李元阙,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丢脸一次就够,不能再丢人了。
可是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呢?
人在真正痛苦的时候,怎么才能忍住自己无意识的低语呢?
四个月后,翌年四月,当他落在虚陇手里时,都不曾真正失去过意识,尽管他装出过崩溃的样子,但他知道还没到自己的极限。
又熬过三年,他一步步走上去,然后亲手让虚陇死在他面前。
可是如今……
那些被他冤杀的无辜之人,那些他所背弃的誓言,那些他所颠倒的清正,那些他为了接近皇帝之侧而不择手段的一切……以及他所辜负的、李元阙的信任。
他也得来了他的报应。
过往的日子糅杂着如毒蛇斑纹的黑暗,与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切失去原有的线条,扭曲成一团打翻的颜料。
世界地转天旋。
疼痛的不是胸口拔出的那把刀,而是全身骨节漫出的阴冷寒毒。
极致的热与冷,在光渡的知觉中如刀切割,一瞬间他想疼得打滚,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量,面前的一切仿佛陷入了一场绚烂至极的腐烂,每一滴鲜血都散发出迷离而黏腻的黑光。
……不是现在。
不能死在这里!他可以死,可以死在李元阙手里,可以为他做错的一切偿命,但不是现在……
乌图的刀,好像落在他脸颊边的冻土上,可那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光渡挣扎了足够久,可他也终于再不能挪动自己一根指头。
他好像飘了起来,风刮过他僵硬的脸,但他却感觉不到。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是谁?
“光渡……你……”
“……王爷?啊!”
“快放下……哥……”
“滚开,你们都滚开!”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声同鸣。
太累了,他不想再累下去。
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他重归于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如初生的婴儿般苦痛渐褪,释然入眠。
第76章
翌年正月,瑞雪纷飞。
夏蒙金三国交战之局渐入僵境,随着夏国主帅李元阙失踪月余,夏军渐成散沙,再无人积极响应蒙古出兵。
交战线也逐渐拉远,夏国边境城池重回安宁。
而这处城池,更是因为远离战事,城中气氛都轻快了许多。
腊月过后,便是除夕和新春。
即使身在边陲,西北的百姓依然有心欢庆,岁末的寒风吹拂着城门上的彩带,街道小巷上也挂着红色的灯笼,家家户户贴着红纸黑墨写就的迎春对联。
一个孩子从街上走过,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踮着脚好奇张望。
可没看多久,那孩童的母亲就急匆匆寻来,将自家孩子满脸紧张地拉走了。
孩子小不懂事,看不出来这院子里外都镇着驻兵,这等阵势,又怎会是寻常人家?这要是不想惹事,最好赶快离开。
而这处被严密把守的小院,此时却有一个宋珧拎着一袋子药,甩着袖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见到宋珧,守兵立刻放行,宋珧则熟门熟路地去了后院拿了小炉,将药熬好,才端进了屋中。
这座层层把守的屋中,所有的窗缝都用棉布包得密不透风,就连入口处都一连几道厚布门帘,不让这严冬苦寒的一丝风溜进卧室。
屋中无人把守,这里足够安静,仿佛被外界所孤立遗忘,无人前来打扰。
就连隔壁街道那热闹的敲锣舞师、鞭炮炸响的动静,传进这座屋子后,也只是一丝宛若轻风般柔和的呢语。
卧室里摆着四个炭盆,烧得屋中温暖如春。
而正中的床上,正沉沉睡着一个人。
宋珧捧着熬好的药走进来,就像过去一个多月中他每天所做的那样,他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目之所及毫无异样。
直到他走到床边,看到那床上睡了一个多月的人,在今日睁开了眼,安静的凝目注视着他。
这一瞬间,宋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
光渡的脸依然惨白着,但不容错认,他已经醒了过来。
他唤道:“宋珧。”
光渡神色很安宁,“我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也很好。”
他在梦里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
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爹娘,年幼的妹妹,故人都是数年前的模样。
“醒来时看到你在。”光渡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枕边尚余梅香,便知一切安稳无恙。宋珧,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宋珧……宋珧打翻了手中端着的汤药。
他眼泪汹涌而下,哭得那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
又过了好一会,宋珧才平稳下情绪。
“你……你昏了一个半月,年都过完了,外面仗都要打完了,你才终于醒了。”
宋珧亲手重熬了一碗药,等药熬好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光渡床前,将滚烫的汤药一勺勺吹温了再喂给光渡。
他刚刚哭得鼻子堵了,此时只好嗡声嗡气地回答,“我和妹妹一直在这里陪你,这边都是妹妹拿主意的,有她主持,你尽可放心。只是她今天有事出去了,到晚上就能回来,你在这里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就连皇帝都不知道,没人能再伤害你。”
说到这里,宋珧眼眶红了,“这种事情再来一次,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你知道那日我……我见到你那样是什么感受吗?这一个多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对不起。”光渡真心实意的道歉,“下次不会了。”
宋珧本就身材瘦高,如今更是瘦了几圈,面色如此憔悴,想必是因为担忧他之故。
光渡喝过药,又就着宋珧递过来的蜂蜜水慢慢饮下,“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时候了?”
宋珧尽量言简意赅的回答,“我们此处在东胜州,今日是正月甘三。”
“快到二月了,我确实睡了好久。”光渡伤后初愈,神色本就透着虚弱和疲惫,此时慢一拍地清醒过来,“……东胜州?李元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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