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口白舌,局势混沌不明。
总有事情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张四待在光渡身边多年,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光渡今夜对白兆丰的另眼相待。
白兆丰背后是白家,身份敏感。
难免让张四怀疑,光渡是别有所图。
张四像一道影子,无声跟在光渡的身后,大部分时候,他足够沉默。
可是光渡从那张相貌平凡的脸上,看出了少见的执拗。
张四会后悔帮自己吗?
或许会的。
他或许已经在思考光渡这样做,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能再过一会,他就会去找皇帝,坦白今夜他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或许会带来本就不牢固的信任,进一步崩塌。
再加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虚陇……光渡今夜,势必不能出一个错。
张四那些没说出口的怀疑,又有多少呢?
比如说,张四今晚在春华殿,究竟发现了多少异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春华殿?
可能张四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他来得比爆-炸还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画面——比如说,看到了李元阙护着他,让在爆炸中全须全尾完好无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今夜光渡与李元阙的交谈,张四知道了多少呢?
张四认得出来李元阙么?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书中方案。
他需要从张四这里试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无奈道:“我之前从没见过白兆丰,我每天见得到谁,难道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张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会料事如神,就算脑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来今夜宫中值夜的这么多个侍卫中,一定就是白兆丰闯进春华殿发现我。”
光渡声音低哑,“张四,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过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都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的样子,有些惊惶。
张四绷紧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这里,没有可以杀你。”
“……可是你连虚陇都打不过。”光渡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张四,你真的能保护我么?”
张四的神色彻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今晚之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主上。”
最后的几个字,在他的唇间流连。
“但你无法保护我,皇帝也无法保护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只能……寻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实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诉陛下,我认。”
张四沉默了很久,“那为什么,是白侍卫?”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宫中领什么职?”
对于光渡如此的提问,张四显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监少监。”
光渡慢慢道:“司天监,观占人间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长相就知道,白兆丰日后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举荐良才。”
“举荐贤能,那是忠臣该干的活。”光渡轻飘飘瞟了张四一眼,“小人阴诡,蝇营狗苟,这才是我这个佞臣该做的事。”
“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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