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医今年四十余岁,能跟在皇帝身边这许多年,早已将做人的功夫练到极致。
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心里非常有数。
尤其是面前这位,万一做不到看一眼就别开视线,那还不如从开始就一眼都不看,免得惹祸上身。
“对,走路的时候都疼。”光渡很清楚常太医在询问什么,于是自己主动作答,“刚刚疼得比较厉害,缓过那会,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皇帝本来是坐在外间,听到光渡这样答,不由得直接走了进来,“竟然伤得这样厉害么?”
床帏中的人,如雪的背部一大片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在皮下淤积成深色肿块。
只看了一眼,皇帝就皱起了眉头,“若孤不亲自问,你就自己忍下了?”
常太医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隔着衣服确认过肩骨位置,这才退到外间,向皇帝禀告:“光渡大人被撞到之处积血淤肿,看着虽然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伤到筋骨,待臣从太医院取出活血散瘀的药,每日涂在伤处,过段时间当可无碍。”
皇帝点了点头,“回去挑最好的药,拿给光渡。”
常太医领命退下,而皇帝信步迈进里屋,看到了床纱内的影子。
光渡坐在床上,透过床帏的身影变得个有些模糊的,但也能分辨得出,此时他正低着头,手在腰带上重新结扣。
这些年,皇帝已经像这样看了许多次,光渡时常在他的寝殿中过夜,却从来都安安分分的睡在外间。
有时他醒来,能看到光渡在屏风另一侧穿戴的身影,隔着距离,绰绰约约。
皇帝直接走了过去,“让孤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光渡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惊讶隐藏起来。
他后背的伤,是与李元阙交手那天被李元阙给弄出来的,虽然已经用了宋珧开的药,但时间太短,若仔细查看,依然能在新伤之下,可以辨认得出这里曾有旧伤。
刚刚常太医没敢怎么看他的身体,让他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可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看。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秘密,不能让皇帝知道。
他低着头,坐在床上,背对着皇帝,深色的衣服谨慎移动,只露出后背,给皇帝想要看到的回答。
皇帝紧紧抿着唇。
往日在衣衫下藏住的轮廓就已经足够优美,今日却能在巧妙遮掩的衣物间,看到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那种目眩神迷的幽与冷,是活着的,是在流动的。
而目睹光渡身体所产生的每个念头,都与冷漠无关。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心底欲念的躁动。
于是将视线凝在他的伤处。
在这样一片绢白画布上,多出一大片惊心触目的青淤。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这一处,只是肉眼看着,也能想象到这定然不好受。
甚至一片瘀痕明显肿了起来,看上去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皇帝叹了一声,“竟然伤成这样,还强撑着不对孤说。光渡,下次再这样,孤可要罚你了。”
光渡垂下眼眸,“臣知错了。”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回答。
但皇帝却伸手落下纱帘,弯下腰,从身后靠近了他。
光渡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拉上自己的衣裳。
可是衣襟才掩过肩头,那闯入床帏的人一身冷气,带着金玉扳指的手,就压在他的手背上。
半寸雪,似遮还掩。
那金玉扳指被体温熨烫,触手生温。
光渡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皇帝今日不对劲。
往日里的分寸得当的,今日却在一步步打破。
只是他自己不知,他眉间微蹙的隐忍模样,让皇帝神色晦暗些许。
皇帝不禁想,那双矜持冷漠的霜雪星眸,若是装进了别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会像日出后,第一缕渡到贺兰山巅积雪的光。
山头那在天光下融化的冰雪,变成了水,也是华丽到刺目的。
如霜雪将将,日月辉光。
化成涓涓源水,并后不壅不塞。
皇帝向来喜欢光渡如水一般柔和细腻的脾性。
乍看寒潭,不知其深深深几许,投石入潭,水面短暂的惊扰后,依然是平淡无波。
但处得久了,看得久了,就能明白这不是坎水的幽静,而是泽川的深厚,这种性子,处着最舒服。
只是光渡太过出色的容颜和冷漠的神色,如让人遥望的凛然寒冬。
他不喜笑,又喜静,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花,皇帝最爱他这种出尘的冰雪之气。
旁人见不到这朵花盛放的时候。
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接近他,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攀折采撷,看到关于光渡另一面的模样。
……甚至包括他自己。
皇帝眼神微微沉了几分。
金玉扳指向下移动,停在光渡新伤旧伤重叠的边缘之处。
“这里的伤,真是的刚刚砸出来的吗?”
原本冰冷的器质,被体温中和成微微的凉。
金玉扳扳指划过的区域,让光渡明白皇帝查看得很仔细。
“……不是。”光渡压着声音,让吐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这是数日前在春华殿那夜受的伤,臣的伤算不得严重,那时又适逢药乜氏遇刺,是以臣没有声张。”
皇帝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事。”
光渡确实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沉默的顺从,从不主动的默契,安静侍奉在皇帝身边,从不发出任何疑问……
已经整整三年。
皇帝从后面,沉默看着光渡温顺垂下的脖颈。
他抓着衣服的手,刚刚被皇帝按住,于是就犹豫着不知该放下还是拉上,只好安静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皇帝心头盘旋依旧的兽,逐渐冒出一点狰狞的端倪。
光渡向来聪慧……这三年以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气息相近,呼吸穿过发鬓,拂过后颈。
皇帝抓住光渡压着肩头衣服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握着他的手,离开原来的位置。
衣服从肩头滑落。
光渡心中一震。
以前都不曾如此……为什么今日皇帝会对他展露渴望?
“陛下。”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卓全惶恐的声音,尾音竭力压住惊惧的颤抖,“白将军……急事求见,着奴才立刻让陛下知晓。”
屋中如死一般寂静。
皇帝脸色几变,却不得不收了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的频率,对光渡的背影说:“你在这里等我。”
随即大步而出。
光渡被独自留在屋子里。
“什么事?”他听到皇帝在门外质问,“偏偏这个时候来?”
卓全弯着腰,不敢直视天子,“白兆睿将军候在外厅,他说有十分紧要之事,事关陛下安危……奴才不敢不报,陛下恕罪。”
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快远离。
光渡从屋子里,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帝离开得匆忙,门只是虚虚掩上,中堂穿风而过,门渐渐被推开一条缝隙。
风吹过来,肩膀上的垂衣逶迤而落,光渡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一把抓住掉下来的单衣,将自己的身体遮住。
屋中空无一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床榻上的样子。
凌乱,狼狈,是如此的难看。
这是他最讨厌的、任人宰割的情态。
皇帝今日这般反复无常,是想做什么?
他又想到,皇帝今日的眼神和动作,与以往都不同。
有一个猜测,在光渡心头逐渐成型。
那并不能让他安心,反而令他心情沉重。
卧室里很安静,皇帝刚从这里出去,这里无人敢靠近。
光渡从床上俯下身,按着衣服,去捡落在床塌下的腰带。
……
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他都不想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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