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
第82章
光渡走得坚决。
鸿雁心有天地,终归南飞。
野雀不愿受笼中孤苦,困顿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从来不是掌中雀、椟中珠。
李元阙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可以将光渡关起来,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见到他,无论是皇帝,还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这样的话……他又将沛泽当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却折断他的骨脊。这是李元阙遍寻不得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难道就可以自己亲手将他毁掉吗?
光渡已经走得很远了。
李元阙转身走下东胜州的城墙。
不需言别。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团聚之日。
沛泽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只要那一天来得早一点……再快一点。
……
光渡回中兴府一路,只用宋氏商会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其他势力。
正如宋雨霖所说的那样,打发宋珧离开并不难,光渡递出一封信,请宋珧帮忙去宋地粮行处理事情时,就已经注定将自己这位友人,推出这遍布荆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宋珧说着和李元阙一样的话,可不同于李元阙的稳定,是他连笑容都是勉强而苦涩的。
“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去办。”宋珧明白这是刻意支开他的路数,光渡并没有将这局设计得多么精巧,一则是他不想欺骗,二则是他们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处,不须明说,他们都已心有灵犀。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脉,此时却反手抓紧了光渡,喃喃道:“你还是要回去……”
光渡缓缓点头。
“也是,谁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临什么。”
“孙师叔说,他离开之后,皇帝没有药和针灸压着,算算时间,皇帝已经好了。”
“别便宜那个皇帝。”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体,已是没有问题……但与其便宜那个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净净,也是第一次,身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人,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但光渡看了他许久,“不行,我不愿意。”
宋珧次日离开的时候,没有向光渡告别。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纸尚带苦涩药香,只写着短短数个字,“祝君万事皆成,早日凯旋。”
光渡默默收好了这封信。
却在夕阳落山后,亲手烧了。
若能活着,便自会相见。
无论所举之事成败与否,这个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郊外荒凉的街道,逐渐有村镇环绕,路上行人逐渐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马便越是繁复。
有鸟儿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光渡抬起头,看他们在天空上飞翔,自由无拘。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们将飞过西夏人口繁密的中兴府,飞过时代守护无数百姓的贺兰山,飞越广阔沙漠,飞向更遥远、他看不见的地方。
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中兴府的大门出现在路的尽头。
他却要走入笼中。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战。
他心甘情愿。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着雪,拥着白色护肩,走入城中。
……
光渡出现在皇宫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于是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极宫前,站在台阶下等候皇帝的通传,就像过去四年中,他做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光都有些冷,他轻轻咳了一声,将狐裘裹得更紧了。
这件白狐护肩,是他在边陲东胜州养伤时,宋雨霖从街上买来的,柔软光滑的皮毛上,有着干梅花的香气,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就沉默了很久,从此,便再不离身。
这次伤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样能受得住风了,站在这里,竟然觉得格外寒冷。
唯有将脸埋入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静。
皇帝从宫中踉跄奔出,向来注重文雅儒风的皇帝,此时竟连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太极宫前,玉色长阶幽深漫长。
皇帝在台阶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间,就彻底怔住了。他双眼中迸发出无比明亮而喜悦的光芒,就连嘴角都扬起笑容。
光渡也该笑一笑的,可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双目泠泠注视着皇帝从长阶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顿数息,才敢伸出手,将他猛地搂入怀中。
“光渡……光渡……”皇帝声音都是颤抖的,光渡都很少见到皇帝在众人面前失态,光渡站着没动,目光却越过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许许多多的人,乌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许多熟悉的旧面孔。
众生百态,林林总总,繁华过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乌图在众人之首跪着,他如今已是内务总管了,只看身上衣品与装饰,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错。
他深深跪在皇帝数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视龙颜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乌图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他在恐惧……却也不只是恐惧。
他悄悄抬起过头,却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视线,电光火时的一刻对视后,乌图深深埋下头,那是臣服的姿态。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光渡定定看了乌图几眼,看得乌图全身跪伏于地,才移开目光,又看向宫外另一角。
他看到皇后仪驾到来,皇后在太极宫外的轿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她遥遥点头示意,便率宫人离开,不曾通传,更不曾说过一句话。
皇后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对视,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而长阶之下,太极宫前,光渡惊鸿一瞥的模样,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台阶下的人失踪数月,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护肩之下,是一件紧身红色短袄,银线绣出祥云纹,错落有致从领口、胸口、再没入腰间围着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张玉面,几乎是夕暮坠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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