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开口,却是完全无法从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练与沉稳:“前些日子,我将其中一队追踪了两整日,我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口音、和几句闲谈中,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死士,已经秘密圈养很久,又通过你军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对你下手……我已经摸清了其中两队的搜寻路线和编队分布,元哥,想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想你去中兴府,你现在回中兴府,正面与他们接敌,不妥当。”
李元阙嘴边有了笑意,“继续说,我正想问你的意见。”
桌下,李元阙正握着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李元阙心想,沛泽紧张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西风军的兄弟,还是都啰燮这样一位高阶将领,他年级这样小,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却也并不熟练。
但他总会熟练的。
沛泽之才,无论是西风军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做出一方天地,这一点,李元阙毫不动摇的笃信着。
沛泽声音仍是沙哑的,他变声时生过重病,嗓音至今没有痊愈,李元阙心中蓦然转过这个念头,要找个好医者给他看看,等他好了,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见一见沛泽的模样。
光渡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一点紧张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边境守军,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踪许久,军中容易生变,不如尽快回去,重新掌控军中局面,军中将领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时期留下的人,他们认你,只要你回去,他们心就定了。”
西风军中有叛徒,此时主帅下落不明,正是煽动异变的好时机,李元阙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稳定。
“中兴府局势未明,不该贸然前往……退一万步说,只要元哥拥兵边疆,贵妃在中兴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光渡过去走的虽是习武从商的路子,私下却爱读书,此时过去读过的史书,自然涌向了他的脑袋,“元哥此时此境,正似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东汉末三国割据时刘琦,与其冒险回中兴府,不如远离家乡,立稳门户。”
都啰燮黯然道:“军中有些墙头草,近来态度已有摇摆,本来老大回去就能镇住他们,只是如今,老大这双眼睛……”
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个瞎眼的主帅征战?
还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揽,背弃旧主,换帅升官?再一路荣华富贵,得到新主重用?
李元阙此去军中,必然凶险万状,但比起中兴府,那是他最该的去处。
“元哥的眼睛,总有办法治。”光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李元阙的眼睛复明并不是毫无希望,“带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万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着回西风军,他也能把局面稳下来。”
光渡的声音充满信念,“我相信元哥。”
都啰燮心中已经对他肃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极是。”
李元阙握紧了光渡的手,“沛泽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都啰燮斗志昂扬道:“老大,那何时动身?这一方向的铁鹞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为一队,分成三队,门口守着一队,已经传讯给另外两队了,不出意外,天亮时便可抵达。”
李元阙却将脸转向了光渡,表情温和,眼神和语气却是骄傲的。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围,如何疑兵,我与你们一起,全听沛泽指挥。”
……
这个决定,事后来看,无比正确。
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后,不曾踏足中兴府一步,他选择了直接回西风军,整顿军心,坐稳势力。
若是他回到中兴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是骊姬之乱时,一念之差的申生与重耳。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晋文公重耳一走了之,进可自保另谋他路,退可等待时机,待出师有名时,率兵重返故土。
三年前的李元阙也选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最好、也是最正确的路。
只要李元阙手中握着军权,中兴府那位皇帝,就从未坐稳过那张龙椅。
西夏的未来,一场内战已经初见端倪。
回到暂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不断浮现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样又有了许多变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锋芒,刀藏了锋并不会生锈,下次出鞘之时,只会锋利得一往无前。
看到李元阙,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锋的刀。
也不知为何,李元阙见光渡不在,竟然没进屋里,而是站在寒风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脸都被寒风吹得红了。
但李元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光渡又恍惚觉得,他仍在昨日梦中,即使李元阙双眼复明,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第81章
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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