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知道自己把人给撞了,连忙扶了一把,“撞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
鼻子被撞到后酸得厉害,光渡一时说不出来话,下意识摆摆手。
然后他想到李元阙看不见。
他这边不回话,李元阙心里更是没底,他着急地摸了过去,“你怎么了?”
他摸到了一具温柔的身体,衣服下的皮肉柔软温暖,骨肉匀亭,是个习武的好架子。
李元阙愣了一下,感受到光渡的挣扎,手指移到旁边,感受到了身体的弧度,才确定自己捞住了光渡的腰。
光渡腰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又韧又细。
被李元阙胡乱摸了两下,光渡一开始还是勉强忍耐,可实在受不住了,一边细细地发着抖,一边拍开了李元阙的手。
李元阙如梦初醒,“抱……抱歉。”
光渡缓了一会,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没事,你别乱碰了。”
他没再说话,出去拖了埋在雪地里的羊,生火洗锅,开始准备下一顿饭。
李元阙也不敢说话,他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分了,这一回没有擅自开口。
只是贺兰山上太安静了,光渡若是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响。
听了一会,李元阙发现自己还是更想听光渡的声音。
不只是声音,他早就对这个相依为命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李元阙还是打破沉默:“沛泽,我看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模样?”
光渡面无表情道:“我形貌异于常人,长得奇丑无比,别问了。”
这一回,李元阙听出了光渡有气,但他会错了意。
李元阙安慰道:“男儿功名马上取,沛泽,你不需要太过介怀容貌。”
光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
“就像我认识你,欣赏你才思敏捷,秉性纯质。”李元阙语气很真诚,“我看重你,与你交心,从来和你相貌无关。”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一会,才道:“知道了,元哥。”
第75章
贺兰山的风雪呼啸着,吵闹着,而这一处洞穴火光温暖着,却也安静着,成了两个人的全部世界。
雪花不断地堆积在洞口,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屏障,风从堆雪的缝隙间撞进洞穴石壁,那声音凌乱毫无节奏,无法像乐曲般,预测下一个响起的节拍。
贺兰山夜里的风卷着雪拍进来,还卷来远处野狼的嚎叫。
但那个画面和声音,光渡后来记了很久很久。
那是他即将十六岁的冬月,独属于贺兰山夜晚的声音。
远处的狼不敢闯进有火的山洞,在高烧退去后,光渡的体力迅速恢复,他勉强拿得动李元阙的刀,就不需要害怕外面的狼。
所以这些扰动,都不曾打断洞中光渡与李元阙的安宁。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洞中,光渡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需要遮掩与谎言,因为光渡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预感,即使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李元阙也不会指责他。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不会近乎于天真地说出“不该杀人”这种话。
李元阙和那些俗物都不一样。
李元阙听后,沉默了一会,“你做得很好。”
“元哥。”光渡抱着膝盖的双手逐渐收紧,他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火堆,有些不敢去看李元阙的双眸,“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路杀的人……我或许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李元阙微微偏过了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落在了光渡发出声音的位置。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许多的不得已,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过去,可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的你。”
“我对你的判断,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李元阙就像再说一件平静而笃定的事,“你没有错。”
是偏袒吗?
毫无理由的偏袒,几乎让光渡感到偏爱,这是与他容貌毫无关系的偏爱。
可在看清李元阙的神色后,光渡却觉得他不只是安慰,那称赞是发自真心。
李元阙笑了一声,“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你相当厉害——你能一个人引走近百人的追剿,单枪匹马,反杀半数,我要是在军中看到你,一定会把你拎到我身边,亲自教你几年,出去多少是个人物,能当得上我军中的将军,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稍稍收了笑容,“你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等我们从贺兰山出去后,该让那些人还你个公道。”
光渡轻声道:“公道……若不是有你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出手,我这样的平民,又哪里能得来公道?”
“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就不该让你这样好的人盲了眼,若天真有公道,这人间就不该有冤屈。我西夏国礼尚佛,佛说因有果应,可是,那些人的报应在哪里?”
李元阙语气很坚定,“有的,哪怕会来得晚一点,但因果环环相扣,总会还以公道,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光渡一怔。
“天上,地下,为乾,为坤。”李元阙抬起头,远远眺望洞口,他双眼已经看不到月亮,可日月的模样仍在他心中,“乾坤变转,阴阳生休,有魍魉遮云蔽日之时,就一定有日正月清之时,只是月明清正之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了。”
李元阙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悲悯的了然,这一刻,光渡仿佛从他的身上,依稀看到一角他经历的过去。
那是中兴府皇宫贵胄王孙的过去,也是血与黄沙的生死中爬出来的战士的凭证。
这位皇子并非端坐高堂,而是从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走了下来,入了世,走进了普通人的烟尘里。
李元阙:“一府如此,更遑论夏国上下领土,不知有多少像你一般蒙冤抱屈的百姓。”
风呼啸吹入洞穴,声音骤然凌厉,仿佛是在叫他不要这样说下去。
“如今西夏内中豢养硕鼠,外邻金国蒙古,左右虎视鹰瞵,父皇……”
李元阙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
光渡已然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这位皇子将一切看得分明,却喟然无解。
下、将、相、宰不司其位,四面危患不休,为君者庸庸不清,难辞其咎,可当皇子的,总不能说皇帝君父的不是。
更别说如此艰难之局,守成之君都难以一搏,只是,如果……如果李元阙能早生十几年,或者他自己晚生十几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李元阙,是不是,他的命运会不一样?
这世上许多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如果他生在西凉府,在李元阙的时任下,他是不是会碰到一个廉政清明的知府,或许他母亲不会被逼死,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带着最后的家人出走西荒,一路流浪?
光渡久久地看着李元阙的脸,今夜的对话,他大概会记上一辈子。
若非过往将他逼上贺兰山,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李元阙,那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来夏国身份贵重的党项贵族,居然也有着像李元阙这样的人。
可堪信赖,可为知己,若为领袖,李元阙定会吸引无数人才的追随。
如果他能平安回去,如果他能治好眼睛……
……如果李元阙能成为帝王。
那么这片土地上,许多人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是不是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元阙向他伸出了手,“沛泽,持我长刀,做我耳目,习排兵布阵,随我去西风军吧。”
昏暗迷茫的未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在光渡眼前铺开第二条道路。
他拥有了选择。
一个体面而光明的选择。
一个不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通缉令上的罪犯,他能为自己沉冤昭雪、为家人友人搏一个安身立命的、新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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