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发丝从地面扫过。
尘灰在空中,回旋未落。
光渡控制呼吸频率,他本该全身精力去对抗这难捱的检查,但他还是短暂地出了神。
原来漫长的分隔,是如此有意思的事。
一切笃定的事,都有了变动的可能。
一切熟悉的人,都拥有不再确定的轮廓。
边塞黄沙刀尖滚血的军戍生涯,宫廷深处暗藏的旋涡,太妃莫名的离世……
不过三年而已,就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尽稚气温雅,长出硬冷深邃的轮廓,披上一身风霜血气的锐利。
只是,这样还不够。
光渡在期待某种更旺盛、更疼痛的铭记。
激怒李元阙,看着他失控,摸清他的底线。
逼着李元阙去了解他,亦或是了结他。
哪个都可以。
光渡安静到有些消极的回应,让李元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从晃动遮掩的发丝间,瞥见那双褐色的瞳。
却发现,光渡此时居然在走神。
李元阙突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不悦。
在他这样的检查下,光渡还能想什么别的事?
或者说,他还能在想着谁?
李元阙更努力了。
于是光渡那些恶意的念头,飞快地从脑海中消失了。
他的注意力,正在被一双手所夺走。
没有人说话,这间被遗弃的宫殿在夜中僻静,只听得见扰乱的呼吸声。
检查愈发深入,光渡躲不开。
弓起腰背,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徒劳。
他被摊开了。
不允许藏着任何秘密。
他们视线并不接触。
可耳畔听到的,变得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并不只是一个人。
李元阙低头问:“你在想什么?”
光渡略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对准了李元阙的脸。
这样平平无奇一个变化,可是做出来,翩然自若,敛光流彩。
手指下的冰玉雕像,注入魂魄,转瞬间活了过来。
光渡只将目光投向窗边,依旧不作回答。
……又是沉默。
这是今夜李元阙第三个问出口,却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李元阙靠得足够近,不可避免的,闻到了光渡衣衫上沾浮的味道。
是葡萄酒的暖醺。
看来,他今夜在皇兄的寝殿中用过酒。
那醇甜的酒香,糅合了光渡自己身上清幽的冷淡,就像是被冰浸过的葡萄酒,冷香慢,却能醉人更久。
光渡与皇兄喝酒的时候,也会是现在这般情态么?
李元阙低下头,将搜查继续进行。
光渡身上带着一个瓷瓶,这是李元阙最先摸出的东西。
瓷瓶放不进地砖,说明这应该是光渡原本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
所以这个人,在吃药么?
可他看上去很健康。
瓷瓶中只装了一颗深色的药丸,再没有别的东西。
药瓶中若是有很多颗,或许李元阙还会顺走两粒,事后叫人去验一验。
可是这里只有一粒……
李元阙将药放回了原处。
除此之外,光渡身上还带着一个钱袋,一枚符牌。
钱袋里面没装铜板或者银锭,他在里面又找到了一个圆滚滚的深色药丸。
这药丸和瓷瓶中装的那一颗很像,不禁让李元阙疑惑了一瞬。
谁会在钱袋里放药?
西夏官员,无论文臣武将,都配有符牌。
李元阙找到的这枚铜质符牌上,用西夏文刻着光渡的职位——司天监少监。
若是那枚符牌翻到另一面,会看到光渡的西夏文全名“光渡禄同”。
李元阙皱起了眉。
在光渡身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不应该。
除了身上,他还能藏在哪里?
这让李元阙不得不去考虑另一种可能——难道那个地砖空层中,原本就没有任何东西?
皇宫出入官员,皆有随侍陪同,光渡冒着这么大风险甩开人,独自跑进春华殿,只为了打开这样一个空无一物的暗格……
这说不通道理。
而刚刚短短的片刻,光渡将从暗格中取出的东西,会藏到哪里?
李元阙双眼从光渡凌乱的衣服扫过,他在观察,光渡身上可能还有什么地方藏着秘密。
他的视线慢慢移向了光渡的腰和腿。
外袍散开后,就连衬裤里包裹着的双腿轮廓,修长的线条也若隐若现。
……那里,会藏着东西吗?
李元阙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气中那冰醇的酒香,愈发勾人心痒。
军中禁酒,他大概是太久没有碰过酒了。
要不怎会在这狭窄、晦暗又尘灰遍地的废弃偏殿中,感受到被美酒吸引般的心醉神迷?
随着李元阙的视线变化,光渡终于蹙起了眉。
可他也没想到,李元阙竟然真的付诸行动,开始了最后的搜查。
光渡浅褐色的瞳中微光明灭不稳,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直到李元阙的手再次移动时,光渡终于忍不住开口:“……够了。”
短短两个字,尾音却是微微颤着的。
像是一声叹息,更像是一声喘-息。
李元阙看向光渡的面庞。
光渡败下阵,“我说。”
李元阙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他双手停在一个让光渡心神紧绷的距离。
只要轻轻落下,就可以重复刚刚的检查,直到光渡再也不能承受,心甘情愿地回答他的问题。
李元阙盯着他的眼神,在黑夜中显得无比晦暗幽深,“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光渡的手臂已经被绑了起来,那一身规整端庄的长衣如今已然凌乱,领口向旁边散开,露出里面如无暇冰雪的肤色。
他整个人看上去是凉的,但吞吐的气息是湿热的。
他一边呼出微热的气息,一边蜷缩着身体,将身体向后仰,只是为了避开李元阙的手。
连示弱的姿态,都这样令人目眩神迷。
光渡眼尾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这一点红,让原本霜雪般疏离的眉眼,都浸了一层春水,天暖化冻,万物冰融后,原本沉寂无波的水面上,就盛出一汪碎星似的粼粼水光。
形容一个青年的词有很多,英俊,挺拔,强壮……
不应该用“漂亮”这个词。
但李元阙脑海中只浮现了“漂亮”这个贫瘠而单薄的词。
光渡缓了片刻,才让自己听上去更加冷静镇定,“你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但是你真的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话中有话。
李元阙望向他的目光,带了深思。
光渡缓缓道:“因为这三个问题,对于此时的你,都不算重要。”
光渡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刚刚的压制中伤到了喉咙。
但他原本的音色本就好听,反而因为这份哑,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潮意。
光渡再一次狡猾的绕开了问题,反而给李元阙抛出了新的问题。
他在等待李元阙的回应。
这一次,没有立刻给出回应的人,变成了李元阙。
李元阙目光凝在了光渡脖颈侧边。
直到刚刚有形无声的对峙后,光渡长发滑到另一边,李元阙才看到了光渡脖颈上显露的痕迹。
他默默看了片刻,才并起双指,挑开了光渡耳畔的一缕发,彻底看清了那皮肤的模样。
那是一片与他刚刚所有动作,都毫无关系的红痕。
如白雪泼墨,玉面染污。
无比刺目。
李元阙漆黑的眸子烧着一把暗火,沉甸甸地叫人摸不透,也看不清。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而李元阙平静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指。
他恢复了事不关己的冷漠。
骤然拉开的距离,如一盆腊月冰水,浇在了滚烫的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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