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站在厨房外,一言不发,只用目光默默描绘他的身影。表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乱糟糟的。
他一路走回来都是如此,面上只管冷淡平静,心里却天南海北地想了不少事。
有些关于明天的计划,有些关于木盒里的东西,最多的,当然就是白恒一情急之下说的半句话。
除非得到白恒一的亲口确认,否则一切都只能停留在猜测。
可是,他今天已经让白恒一伤心过了。
坚固的理智横亘在他的大脑里,告诉他这其中一定有蹊跷,而且只有白恒一知道。
可是荆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如果知道这会让白恒一难过,无论直白还是委婉,无论怎么设计,都只是在挖空心思伤害他而已。
人只要活着,就总有自己的欲求。
白恒一失明的那几天,一言一行都受红线媪辖制。荆白想让他脱离红线媪的控制,虽未宣之于口,也在心中默默做好了为此付出生命的准备。
现在红线媪跑了,白恒一也复明,他又忍不住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想要白恒一变成人……想带着白恒一一起离开这里。
但反过来想,若白恒一真的出不去村子,只要解决了神像,就算要一直留在这个村子里又怎么样?
如果解决不了神像,就一起死在这里,那也没什么不好。
荆白知道自己的脾气向来锋利尖锐,在他眼中,很多事情不容含糊。与其举棋不定,不如直接斩断。
但对白恒一,他不想沿用这套标准。
荆白向来从心而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此时心中有了决断,再看白恒一在厨房忙忙碌碌,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心里微微发酸。
前几天白恒一还看不见的时候,知道荆白在门口看着,还时不时和他说句话,今天却像哑巴了似的,进了厨房只管闷头干活。
但即便如此……
厨房明亮的光线,白恒一切菜的声音,炉火舔舐木头的声音,灶上烧水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的米香味;白恒一站在其中的身影,还有他不时走动的、轻巧的脚步声。
这是个再实在不过的“生活”的场景,但此时此刻,荆白觉得自己感受到的,是一种“活着”的感觉。听上去很虚无,但这是属于他这个人的、生命的温度。
生命是无数个当下和无数个瞬间组成的。
有过当下这一瞬间,哪怕明天真的是末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白恒一。”
清冽的、冰凉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良久的沉默。白恒一放在案板上的手一顿,从入夜以来,他是第一次回头正视荆白。
门口的青年站得很直。他身体素质很好,但看上去并不是健硕的体格,而是像水杉树一样修长高挑。
白恒一当然知道荆白一直站在门口,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一向伶牙俐齿,竟然也找不出个好话题,只能等着荆白开口。等听见荆白叫他的名字,反倒如释重负,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停了片刻才转身,两人隔着厨房缥缈的水雾,静静地对望。
空气湿润而暧昧,白恒一轻轻吸了口气,胸口一阵发紧——紧张倒还好,他现下其实是不知所措。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如果荆白再接着往下追问,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不出实话又撒不出谎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即便是白恒一这样的人,心中生了退却之意,也难免露出形迹。
哪怕隔着蒙蒙的雾气,他的目光稍一躲闪,荆白也捕捉到了。不等他继续逃避,青年目光灼灼,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
白恒一猛地抬起眼睛。
荆白毫不闪避,明亮清澄的黑眼睛直视着他。白恒一肯定不知道,自己脸上甚至出现了片刻愕然之色,好像他从未想过荆白会是先低头的那个。
荆白看得心里发涩,后半句话反而说得更顺利:“下午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太着急了。”
白恒一说不出话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荆白会先一步道歉,因为从了解真相的他看来,荆白原本也没有做错什么。
无法吐露的真相像一颗苦果,从下午起就噎在他的喉咙里,吞不下,也说不出,只把血肉浸出满腹的酸苦。
片刻后,面对着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白恒一终于艰难地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不好。”
荆白不喜欢听他这么说,立刻道:“那下午也是我不好。我们一直互相道歉有意义吗?”
他向来言简意赅,说后半句时语气不重,更像是一种单纯的疑惑。可在白恒一听来,却像心头猛然刮进来一阵烈风,把连绵的阴云都吹散了。
是啊,既然一件事注定会发生,困囿其中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有这一刻,有这一晚,至少此时此刻,仍可紧密相拥。
隔着水雾的朦胧,他怔怔地凝视着荆白。眼前的青年容貌清隽如初,但白恒一头一次感觉到,他和从前已然不同。
之前在范府时,白恒一曾经因为自己更容易被附身的事,主动提出和荆白各走各路。荆白不明就里,追问缘由,白恒一却不想被他视为异类,起初不愿告诉他。
当时,曾经冒生命危险救了他的荆白,就会因他的隐瞒,几乎决定要和他一刀两断。若不是白恒一因为荆白认出了他,在心神俱震之际忍不住全交代了,只怕两人真会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可是……荆白已经将过去的事都忘了。现在的他理应是更冷、更硬的,所以白恒一从未想过,他会主动选择先退一步。
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心里才泛起一阵柔软而连绵的痛楚。
荆白原来的样子很好,现在这样,当然也很好。他只是在自己没能看见的地方,静悄悄地变得更成熟了。
心潮越是起伏,面上越是从容,这是白恒一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荆白见白恒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神色变得更肃穆,郑重地说:“从现在起,我不会再问任何你不……”
他的下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完,白恒一忽然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荆白被他抱得猝不及防,脊背都被勒得发痛。
他隐约感到白恒一或许有什么心事,但既然答应了不问,便说到做到。正欲抬手抱回去,却察觉到白恒一的肩膀在颤抖,激烈得荆白都担心起来:“白恒一?你在疼吗?”
白恒一没有回答。
他有忍痛不发的前科,荆白这时更不放心了,忍不住挣了两下,要查看他的情状,却被白恒一揽得更紧。那力道让荆白怀疑他简直像把自己揉作一团,再用力塞进怀里。
这当然是不舒服的,荆白想换个姿势,忽然听见白恒一重重喘了口气。
像是吞下了什么,他的气息凌乱破碎,声线也比往日低沉;但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很清晰,一字字凿在荆白心里面。
“我爱你。”白恒一听得出自己声音发哑。被他抱在怀中的身体,从他开口之后也顿住了,世界仿佛陷入了停滞。
好像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好像只要他不再说话,这个瞬间就能凝固成永远,让他们一直停在这里。
但白恒一知道自己必须一鼓作气,必须说完。否则他不一定再有勇气,更可能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荆白……我爱你。”
第328章 阴缘线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白恒一觉得浑身轻松。那些无法倾诉的,暂时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白恒一从前一直是个果断的人,做决定很快,这是常年在副本里生活养成的习惯——遇事反复纠结的人,在副本里容易错失时机,生存的几率也会降低。
可是在红线媪的副本里,彻底恢复记忆之后,他却变得举棋不定起来。
作为有记忆的那个人,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必须考虑到荆白出副本之后的心情。
想要做的事,想要弥补的遗憾太多,反而束手束脚起来,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对。直到被荆白一语道破,他才终于按捺不住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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