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大汉顿了一下,瞪圆双眼,喝道:“小贼休要胡言乱语!我行得端、坐得直,向来光明磊落,如何用得着你来搭救?”
白恒一微微一笑,往旁边让开一步。
荆白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侧了一下身,带着罗意一起让开,好叫身后的陈三娘露出真容。
不知何时,陈三娘已经低下了头,看不见她的模样或神情,只能看见身形袅娜纤弱,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
大汉沉吟片刻,他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语气严厉地道:“你有话直说,不要装模作样。我等没空同你打哑谜!”
对面不接招,白恒一也不着急,从容不迫地说:“你这钢叉,既然祭过神明,是否只该用来处置有罪之人?”
大汉神色肃穆,道:“那是自然——”
他刚说完这四个字,似是再次被激起了情绪,又是一声怒喝:“你既知道这是祭过神明的东西,还敢盗走,更该罪加一等!”
他一口一个“盗”字,这罪那罪的,听得荆白眉头紧蹙,白恒一却根本不接招。
他的心态就和语气一样平稳,慢条斯理地道:“那若是用来叉了无罪的清白之人,是否就铸成大错?”
大汉怒道:“我素来秉正无私,神明可鉴!我手中的钢叉,何曾叉过无罪之人?”
白恒一回头冲荆白使了个眼色,荆白点了点头,以他为首,几人继续向前走。
白恒一看上去气定神闲,一面捧着钢叉,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面还能扬声回答大汉的问题:“无辜的人正被你绑在木板上。她不是陈三娘,我身后这个才是。若不是我们拿走了钢叉,你是不是方才就杀了她了?”
大汉响亮地冷哼了一声,似是气极反笑。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舞台边指着木板上的季彤,斥道:“此女曾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的罪状,我也桩桩件件列数过了!此女今日才被捕归案,已是神明见她身世堪怜,额外开恩,方容她多逃了这些天。她自己都认了罪,你此时跳出来,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搬弄是非不成?”
“陈三娘的罪状,你确实说明白了。”白恒一很有耐心,听他说完自己早就知道的事,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可你抓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陈三娘。”
荆白也不禁多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牵着走的陈三娘。
虽然纸人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不正常,但陈三娘身形透明,甚至没有脚,和别的纸人又不一样。
在这出戏里,她就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她把台上的季彤换下来。毕竟,季彤当时为了完成这出戏,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陈氏。
白恒一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和荆白领着陈三娘往回走。
回程路上,纸人们纷纷让道,让这条返程之路通畅无比,不多时,就走到了那个无形的屏障之前。
白恒一负责和大汉对话,荆白就在后面默默观察陈三娘。可无论两人说什么,陈三娘始终没有反应,低头不语,仿佛方才声情并茂自述的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回到戏台前的这段路上,白恒一和掷叉的大汉来回辩了数轮。说到最后,大汉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语气缓和地道:“此事确有些蹊跷,可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且将此女带上前来,我先审她一审,再做论断。”
荆白依然落后一步,白恒一在前同大汉对话时,他并不参言,以免乱了白恒一的节奏,只默默观察和分析。
现在走得近了,台上的纸人们的表情都看得很清楚。站在最前,体型极具压迫感的纸人大汉瞧着确实不像最开始一般横眉立目,说话也算得上客气。
后面这段路,虽然它看着是在和白恒一对话,但视线其实一直在绑着红线的陈三娘身上,同他自己说的话也对得上。
但荆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的时候,这些大汉明明都认为是他们偷了叉,不下来追捕就算了,毕竟那时他们离得很远,台上还要演出,不能没有人。
但到现在了,他们三个人牵着陈三娘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离戏台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掷叉的大汉明明十分急切地想确认陈三娘的身份,却连作势走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只领着后面的四个大汉,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后眼巴巴地等着。
这不像是为了演出效果,更像是某种规则,就像台下的纸人无论怎么挤压,都不能跃到台上,或者陈三娘自述时他们不能动一样。
这出戏里,这些纸人不能下台。至少现在不能。
纸人大汉方才说的要来捉拿,很可能是虚张声势——不对。
如果他们没抓住陈三娘,仅仅是取走钢叉,大汉肯定也会下来抓人,将他们几个人连带着季彤一块儿杀了。
是他们抓到了陈三娘,局势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大汉们不能下台,在台下时,他们还有和对方拉锯的自主权,到了台上可就不一定了。
虽然大汉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是方才那副喊打喊杀的样子,荆白还是本能地不对。
想到这节,荆白往前急迈了一步,按住白恒一的肩膀。
白恒一脚步一顿,意外地回过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荆白微微摇了摇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先别回去。等他承认了再说。
白恒一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他轻轻颔首,回过头去,对大汉笑道:“我知道您一定是秉公执法,您缉拿木板上那个‘陈三娘’归案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可您开眼瞧瞧,我红线牵的这个‘陈氏’,虽说只是个魂儿,可是这长相、身形,都和木板上那个不一样吧?”
他这句话似乎又让台下的纸人们找着了话题,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是噶,是噶!”
“木板上那个,个子要高好些!”
“刚才放木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是跟这个长得不一样!”
“不可能有两个陈三娘哇,肯定有个是假的!”
掷叉大汉原本已经柔和许多的脸色,此时又阴沉下来。他用毫无起伏的声线道:“我在此处看不清,你将她带上前来,让我细瞧。”
听了这话,荆白在白恒一身后,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笑。
白恒一也意识到荆白方才拉他防的是什么,心中一沉。他向来擅于掩饰情绪,脸上没显出什么怒意,只是转过头去,示意荆白把陈三娘带到最前面来。
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天光太暗,看不分明。再上前些。”
荆白把陈三娘引出来后,就站在白恒一旁边,抱着双臂等着纸人的反应。此时此刻这纸人明摆着就是要骗他们过去,他就实在没兴致听这东西继续装傻充愣了。
他指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陈三娘,直截了当地道:“脸和身形看不清也就算了,她没有脚,你也看不见?万一我们送到近前,她转头又附到木板上那人身上,应该如何处置?”
荆白是故意刺这大汉的,但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白恒一忽然恍然大悟!
神像已经没有眼睛了,发现他们几人在场,也是通过声音。虽然这出戏就是这些纸人设的计,但如果白恒一等人自己不点破陈三娘是鬼身,这些纸人和大汉当然可以“看”不出来她是鬼!
难怪此前他们押送陈三娘回来的时候,这些八卦的纸人不断在身边讨论剧情,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半天,却一句都没提过陈三娘身上的诡异之处。
因为荆白等人没有“说破”,所以它们“不知道”。
这利用的是他们心理上的盲区,重要的是纸人们没提到过的信息,而不是说出来的话。
荆白的怀疑是对的。在台下时,还是两个陈三娘,如果回到台上,又变回了一个,他们又该怎么和这几个纸人大汉解释?
大汉肯定会要求神像做主,但是……
白恒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端坐在祭台上的神像。
它抬起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变成一个打坐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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