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看出了他神色中的惊讶与骇然,却反问道:“很奇怪吗?就算我必须从这里出去,就算‘塔’里我不能伤害自己,只要我还有‘副本’要过,只要我死在里面,就能来见你。”
白恒一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道:“可、可是在副本里,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根本不知道我还会——”
他说出来才意识到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及时住了口。荆白这时的态度却平静如水,说:“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了。”
因为荆白这时已经明晓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来到这个副本里,无论是召唤出真正的‘白恒一’,或者是死在这里——总之,就能再见到他了。
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他出去了以后,自然也只会这么选。要么想办法在副本里见到他;如果死在副本里,就是殊途同归了。
他方才定了这样的心思,自觉心境已经通透,再看白恒一,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定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白恒一的心愿必须要问出来才行。否则就算要来见他,他也不能安心。
他这样坚持的态度,让白恒一方才惊得木了的大脑复又开始运转。只是他也在疑惑,他连没空给荆白重新做盏灯笼的事都记得,却想不起自己还托付过荆白什么。
明明死前只要了一个名字,也听到他叫了。虽然还有很多遗憾,但最大的那个遗憾早已了了……
白恒一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骤然僵住。
不对,他不止向荆白要了一个名字。
他当时要死了。虽隐约察觉到荆白应该也喜欢他,但因荆白一向沉静冷淡,白恒一只当自己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想,只要能留下一点印迹就好。
可对他来说,留下一点雪泥鸿爪般的印迹也是那么难。唯一知道“他”真正是谁的,只有荆白。他出于这样的私心,请荆白给他起了个名字,希望荆白能记住,至少让他作为一个人,能留下些许痕迹。
这是那个名字唯一隐含的意义。白恒一没说出口,只希望荆白能记得这个名字,那意味着他记得,在不同的皮囊下,曾经存在着同一个灵魂。
荆白现在失忆了,也心心念念自己有件事没做到,因此不能来见他,才那么着急。难道说的是……记住‘白恒一’这个人吗?
他甚至只有在现在这个完全失忆的状态下,才能对白恒一说出来。
白恒一还记得他第一天进来时候的样子。那时荆白存有记忆,白恒一却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纸人,甚至把红线媪说的话奉为圭臬。
纸人当时的记忆全部是红线媪编织植入的,现在想来,其实白恒一和第二天的荆白一样,都是一醒来就在副本里。
只是和全面失忆的荆白不同,白恒一脑子里多了一份虚假的记忆,知道自己的“丈夫”去和红线媪签合同了,自己应该等他回家,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在桌边睡了过去。
那时候连时刻都和现在差不多。白恒一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漆黑一片,人也发懵。他摸索着走到窗前,脸颊感受到温暖的暮光,他猜想这或许是个晴日的黄昏。
他听力敏锐,在家等荆白的消息,过了一阵子,便听见有脚步声接近院门。
那脚步声是荆白的,他听得出来。只是他印象中,青年虽为人冷淡,行事却稳定沉着,从来没听见他脚步声这么急过。
可明明回得这样急,到了门口,来人却忽然站定了。
门外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对方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白恒一心道,难道自己睡觉之前,顺手去把院门也锁上了吗?
总不至于把荆白锁在门外了吧——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起身往院子里走,想试试院门是不是真的上了锁。
摸索着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听见荆白的呼吸猛然一滞,忽地叫了他的名字:“白恒一!”
连声线都在发抖,太不像他了。
白恒一觉得很奇怪,可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已经刻进了他的潜意识,应了一声:“哎,怎——”
下半句没说得完,因为他忽然撞进了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里。
太紧了,荆白把头埋在他颈窝。虽不说话,白恒一却感觉到他呼吸也在发颤。
那是纸人之身的他也能察觉出来的,很不像“路玄”这个人的情绪波动。
不像是刚出了趟门回来,更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用尽所有力气的相拥。
第368章 阴缘线
在纸人时期的白恒一印象里,他所认识的“路玄”,是个冷淡的人。
他的记忆被编织进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一年,只记得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个屋檐下生活,谈不上距离远,却也没什么亲密接触,可以说是相敬如宾。
路玄性情平静淡漠,却不难相处,何况白恒一心思玲珑,很能把握相处的分寸。
这个相安无事的模式很舒服,因此在白恒一印象中,他并不理解路玄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回村子,举行加固婚姻的仪式。
虚假的记忆里,他怀疑路玄是为了换掉自己,让红线媪重新定制一个能和他建立亲密关系的纸人。毕竟这一年他作用没多大,缺陷却很明显。
他虽能照顾路玄起居,对方却也得照顾他是个盲人呢。
但坐在房子里等路玄回来这段时间,白恒一隐隐觉得,自己记忆里的一些观点很奇怪。记忆里,他对“路玄”了解不甚深入,但此时的他却觉得,对方不会是这样随意更换纸人的人。
最关键的是,路玄性格直白坦率,不喜欢说谎。哪怕真要换掉白恒一,他应该也不会隐瞒。
白恒一也不知道这份信心为什么会突如其来,降临在他身上,但他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个拥抱忽然到来时,他下意识紧紧抱了回去,心绪莫名地翻涌。
身体的反应是一回事,意识里第一时间出现的,还是迷惑居多。
不是只是加固了个仪式吗?路玄怎么像变了个人?
他有些手足无措,但察觉到对方情绪激烈,显然需要安抚,便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试探着伸出手,从肩背顺着脊骨轻轻往下捋。
脊背的骨骼感很明显……
白恒一以前也没机会这样抚摸“路玄”的后背,但脑海里还是突兀地冒出个概念:他好像瘦了。
路玄也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他拍了一阵,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放开白恒一,径直伸手去摸他的眼睛。
白恒一记得自己当时反应很激烈,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
站在第三视角,现在又有时间思考,他就知道自己在第一天时基本上还处在思绪混乱的状态。
脑内植入的概念,和他本能中对荆白的了解一直在打架,再加上盲人的视角受限,让他不觉中忽视了很多荆白身上的异常。
到这时再回想,他只觉得胸中痛不可当,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恒一此时只是个纸人,没有心脏,这痛苦却如此真实,宛如被人从正中生生撕裂;又像是一支从极遥远处射来的箭,正中他的心脏。
白恒一以为自己很了解荆白,大部分时候,他也猜得很准。唯独这最关键的一次,他出现了严重的错估。
白恒一当然知道荆白不真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冷淡无情,却也觉得他性格坚定,不受外物牵绊。在他眼里,荆白当然会有更广阔的未来。
能进塔,就足以说明有强烈的复活出塔的执念。白恒一送了他这一程,在心中稍加估算,知道荆白的进度条肯定足够直升第五层,说不定还有余裕。
再加上荆白身上那个神秘的白玉道具,修复完整之后,说不定会有些许对抗鬼怪的作用。他是极有希望出塔的。
属于“白恒一”这一页会留下几笔或深或浅的记录,但最终,会从他的书册里轻描淡写地翻过,往事风流云散。
所以,在死去之前,白恒一没有对荆白说什么“好好活着”之类的话——他那时根本没想过这方面。即使想到,也会觉得这么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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