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辛真跨过去,遂钰倒还敬他是条汉子。
不过是人便有软肋,谁不是身系宗族百条人命。
与禁军交接,那已经是正都统的事。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遂钰顿时陷入无与伦比的困倦。
他东倒西歪地顺着前往玄极殿的路走去。
潮景帝摆了一桌夜宵犒劳御前行走,奈何左等右等,都不见遂钰人影。
小太监去宫门口问,常青云说公子说是去玄极殿复命,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大活人还能在宫里走丢?
萧韫带陶五陈去寻,每条通往玄极殿的路都查过,均不见遂钰。
后来还是夜里巡逻的禁军跑来报陶五陈,遂钰公子在御花园。
皇帝急哄哄又绕到御花园,遂钰蜷在假山后头,风吹不到的地方,头枕着手臂,睡得正香。
“遂钰,醒醒。”
萧韫先用氅衣盖住遂钰,低声道。
遂钰呼吸平缓,极少陷入深度沉睡,任何声音都能牵动的浅眠,难得有不被唤醒的时候。
萧韫颇为意外,决定先将遂钰带回玄极殿再说。
无论如何照顾,遂钰似乎都不会长肉,骨头硌着萧韫的手臂,脸埋在萧韫怀中。
从萧韫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发旋,以及浓密卷翘的眼睫。
皇帝放慢脚步,尽可能减少颠簸,好让遂钰睡得舒服些,待会回去还能继续睡。
不过中途遂钰还是醒了,额头抵着萧韫的胸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萧韫问:“怎么跑到御花园,就算天气已经暖和了,晚上睡在外头还是有可能会冻死。”
“冻死。”遂钰跟着说。
萧韫:“对,如果朕不找你的话。”
“那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皇帝本以为遂钰应该会说,那你就让我死在外头吧,反正也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萧韫意外道:“徐仲辛欺负你了。”
遂钰很少受挫,但只要受挫,恹恹的便格外好拿捏。
按照萧韫对遂钰的了解,应当飞奔回玄极殿,像孔雀开屏般,向他邀功寻赏,吹嘘自己英明神武。
可现在分明就是被雨淋湿的猫,锋利仍在,却没什么力气挠人了。
直至进了玄极殿,宫人退去,萧韫将遂钰放在贵妃椅中。
遂钰吸吸鼻子,眼前模糊,被湿漉漉的眼泪蒙住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哭了出来。
哭得萧韫措手不及。
“怎么,真受欺负了?让朕看看。”萧韫俯身,保持视线与遂钰平行,并托起他的下巴。
遂钰立马偏头用手背抹眼泪,哽咽道:“没有。”
“没哭还是没被欺负。”萧韫又问。
将遂钰派去宫门,自然是信任遂钰有这个能力将人逼退,且只有遂钰的身份,才能真正给予将军府忌惮。
萧韫不意外遂钰成功,却无法解释遂钰为何哭得伤心。
眼泪源源不断涌出眼眶,遂钰用双手捂住眼睛,竭力压抑着哭声,滚烫的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很快哭湿了一对袖口。
多少年,遂钰想证明自己,即便没有家族庇佑,或是皇权当头,自己都能努力活下去。
南荣王府于他而言,更像是一道深入骨髓的烙印。
南荣栩提及,南荣王府的人死后,骨灰必定融入江河,而他南荣遂钰何德何能与他们葬在一处。
即便身披潮景帝赋予的权力,也仅仅只是在大都之中耀武扬威,与狐假虎威没什么区别,根本没人能瞧得上自己。
今日站在他面前的,是执掌水师的抚军将军,将军府的地位尊贵于皇权之下,群臣之上。
若能顶住压力,便不算给王府蒙羞。
徐仲辛岂会不明这点。
皇帝用南荣府对付将军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南荣栩也选择暂时为皇帝所用,将水师军费开销查明,以督军官贪污,将将军府拖下水,届时群臣弹劾,多出来的军费必定能分给鹿广郡。
惹怒徐仲辛,盛怒之下必失理智,皇帝有机会压制将军府,南荣府也得以军粮喘息片刻。
就像多年前,南荣明徽以遂钰交换军粮。
现在以成为皇帝手中剑作代价,得到亟待补仓的军粮。
萧韫来御花园寻自己,遂钰才想明白。
自己在宫门折腾整日,不见府里派人询问,大抵是大哥也在府中等着好消息。
父亲他知道吗,遂钰想。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逼退徐仲辛,是否会欣慰自己已经长大,长得还算不错,能帮衬王府一二。
遂钰想迫切证明自己,却始终活在萧韫的筹谋之中,每一步都是皇帝既定好的,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似乎都在度量之内。
唯有今日,他守不住怎么办。
遂钰抓住萧韫,眼眶通红:“如果我把徐仲辛放进来,把他放进来的话。”
“朕信你可将他逼退千里之外。”
萧韫不假思索,答道。
第71章
信我?
即便这副瞳孔于遂钰而言,已无比熟悉。见过他日升晨起时的睡意朦胧,或者月色幽微,帐纱轻拢放松收紧,陷入混沌后,状如溺水般的无措迷茫。
心跳如槌,遂钰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你信我?”
“是。”萧韫答。
“其实你是在信自己。”
遂钰明明是在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潮景帝哪里会将希冀寄予他人,不过是……不过是……
“但凡陛下悉心教导太子殿下,如今的萧鹤辞也不会入主东宫后,仍遭亲生父亲的冷落。”
“萧韫。”遂钰颤抖道:“我不是你的影子。”
将另外一个人完全培养成自己的模样,这不是在传承什么,而是消磨着对方的个性,最终泯灭所有独立的人格。
即便遂钰早就意识到,萧韫是在摒弃不必要的弯路,建造一条康庄大道给予他。
皇帝剔除了那些无意义的经历,把自己所认为重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你不喜欢吗。”萧韫颇为困扰,但念在遂钰还小,权当是叛逆期不服管教。
无法抑制的恐惧,像藏在潮湿沼泽中的蛇,趁遂钰未曾察觉时悄然潜入,待他发觉不适,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遂钰张着嘴,失声。
他惊惧地向后躲,逃过萧韫触碰他的手,脊背抵着窗玖,眼前男人的脸在不断放大。
极度紧绷的神经,令胸膛险些禁锢不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遂钰想大喊滚开,可话堵在喉头,他说不了话,发不了声,只能看着萧韫将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拢进怀中。
潮景帝的动作很轻柔,但落在遂钰眼中,不亚于走入割裂身体的荆棘丛。
感官无限放大,遂钰捂着咽喉的手疯狂颤抖,双唇血色尽失。
这幅模样落在潮景帝眼中,皇帝一言不发地抬起遂钰的下巴,声音又低又沉,像多年后才开封的美酒,缓道:“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朕做事。”
“遂钰,被朕养了这么多年,朕以为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你无休止的监视吗。
遂钰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耳边萦绕着萧韫的声音。
“教你的时候,学得不是很开心吗。”
皇帝抚摸遂钰的脖颈,指腹扫过咽喉起伏的轮廓:“今日之事是有几分凶险,朕本想叫别人去做,但再三思量,没有任何一人比你更合适。”
拥有显赫的家世,足以与将军府抗衡,手握他人不可得的权力,因是枕边人而值得萧韫略加信任。
“行了。”
萧韫松开遂钰,下一秒,将遂钰拦腰抱起,径直走向内殿。
潮景帝边走边道:“御前行走南荣遂钰身故,允准王府将其送回鹿广郡安葬的旨意。”
“朕已写好,放在御书房的梨花架子上。待你可发声之日,就将那圣旨带回去吧。”
遂钰双目涣散,充耳未闻。
一连几日,遂钰均未踏出玄极殿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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