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遂钰勉强睁眼,在兄长与潮景帝同样投来目光的瞬间,无语道:“都给我出去!”
他想对萧韫说滚,但实在提不起力气单独喊他的名字。
萧韫二字,对他来说永远那么沉重。
兄长对自己使用家法,无非是想让他想清楚,究竟是继续做皇帝身边的走狗,还是回到鹿广郡做他的南荣四公子。
南荣四公子有许多选择,代替兄长们照顾父母承欢膝下,或是从军守卫边疆保护百姓。
无论是哪个,于他而言都是不错的人生。
遂钰眨了眨眼,在兄长充满歉疚的眼神中,勉强勾勒出一个不算快乐的笑容。皮肤在药物的作用下,像是被烈火灼烧,他无法抑制那份痛觉,亦无法想象兄长那份难以言明的愤怒与悲伤。
其实在没遇到萧韫前,即便跟在太子身边做陪读,遂钰的际遇也没那么好。
仍旧会被私自克扣食物,住着漏风的房间,只是从馊了的饭菜变成没有油水,仅仅能填饱肚子的糙米。
萧鹤辞更在意遂钰站在他身边,穿着是否体面,是否能成为他足够炫耀的物件。
是啊,物件。
过足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度回忆起那段太学时光,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可报答萧鹤辞的。
但情感太复杂了,撕扯着遂钰摇摆不定的立场,若非萧鹤辞救他,他会死在那个冬天。
若非萧鹤辞救他,他根本不会困在充满凛冽风雪的大都。
即使塞外酷寒更胜一筹,但那里有他望而不可及的广袤天空。
萧韫比南荣栩离遂钰更近,将遂钰反复变换的神色尽收眼底的同时,他决定不再与南荣栩进行无意义的对话。
于是他跳过南荣栩,不容置喙道:“回宫。”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悄然从副都统府中驶离。
“你没必要同我大哥呛声,其实他也根本争不过你。”
“将今日之事放在朝堂,便是南荣府大不敬,陛下有权惩处臣子。”
“既然我向你求了那道圣旨,便不会离开大都。”
麻沸散的药效彻底过了,遂钰疼得睡不着,痛意像是被什么人揪着头发撕扯头皮,他声音颤抖,说话一句比一句轻。
“大哥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死了也得撒进河里随波逐流,只是……”他被萧韫抱在怀中,鼻翼间萦绕着皇帝脖颈处若有似无的茶香。
最近萧韫在喝熟普洱,那是与清茶截然不同的气味。
醇厚,悠长,带着一缕岁月沉淀的木质香调。
“只是什么。”萧韫胸腔嗡动,沉声道。
遂钰咳嗽几声,略微有些哽咽,但很快调整过来,云淡风轻地说:“生在大都,死在鹿广郡,好像这一生都被除自己之外的人安排妥当了。”
“南荣儿郎死后火化,那是因为他们在敌人心中,是无法战胜的将军。”
是难以横渡的江河,难以翻越的高山,难以从百姓心中连根拔起的信仰。
所以敌军盗取他们的尸骨,极尽羞辱,企图动摇边沙军心,破坏他们心中那远如天神般仰慕的存在。
“我呢。”遂钰缓慢道:“我不是。”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南荣遂钰是谁,好像在他们心中,南荣隋才是南荣王真正的儿子。而南荣隋早就不在了,南荣遂钰取代了南荣隋。”
遂钰喘不上气了,缓了缓,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暗自数着并不算快的心跳。
这么些年,萧韫唯一的好处,大抵是愿意耐心听他的想法,遂钰很喜欢这种不被打断的感觉。
因为在遇见萧韫前,根本没人听他说话。
“所以我死在哪,都不会动摇南荣府的声望,反倒是我活着,才极有可能拖累南荣府。”
“尸骨埋在哪不重要,萧韫……如果我死在你前头,我恐怕还是得遵从族规火化。”
萧韫边喂遂钰温水润喉,边问:“为何。”
遂钰仰头,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只有这幅皮囊,如果哪天你不高兴,扒了我的坟,看到一具被虫子啃食过的,腐坏的尸体。”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恶心吧。”
“等到那时,你就不会再记得南荣遂钰这个人了。”
“南荣遂钰只有这幅皮囊足够出众,如果只剩骨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价值了。”
萧韫扶着瓷杯的手微顿,“你觉得朕是因为你的容貌才留你在玄极殿吗。”
皮相,远比品性更直抵内心。
遂钰没说话,马车内安静了一瞬。
最是帝王无情,遂钰不信萧韫会有真心,或许他有,但遂钰却并不认为那个人是自己。
没人会愿意赌浪子回头,妄图抓住君心的人,往往输得最彻底。
“再吃些罢。”萧韫长叹,从手边小碟中捻起参片,放在遂钰唇边碰了碰。
待遂钰张嘴,参片入口,原本平缓行驶的马车猝然朝着左边倒去。
砰——
萧韫来不及抓住遂钰,杯碟连带着人在车内翻滚,遂钰后背狠狠撞在门框之下,恰巧抵着扶手,他仿佛听到自己绷紧的那根弦发出响亮的嗡声。
紧接着。
啪!
断了。
……
“回陛下,刺客已斩杀,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萧韫:“将人押送至大理寺,切勿声张。”
“……刺客。”
什么刺客。
遂钰眼前漆黑,但认出那是常青云的声音,还有萧韫。
不知意识究竟停滞了多久,但他能确认的是,背部方才堪堪凝固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黏腻且湿漉漉的,他顺着腰向上摸去,低声说:“伤口好像裂了。”
萧韫拧眉,掀起半边车帘正欲叫人,下一秒被遂钰拉住宽大袖口,“我想看看。”
“看什么。”萧韫明知故问,立即猜到了遂钰的想法。
遂钰:“那些刺客。”
萧韫:“不行。”
“我伤口裂了。”遂钰说。
“朕去叫太医。”
“所以我想看看。”
萧韫:“……”
二者之间没有逻辑关系,只是遂钰好奇而已。
寒意凛冽,实在不适宜病人吹风,萧韫将遂钰按回被窝,遂钰又不死心地探头。
反复几次,萧韫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好奇而已。”遂钰说。
他意外萧韫会突然出宫,也初次见刺客当街刺杀。
皇帝出巡或是抵达某个地方,身边乌泱泱围着一群人,禁军将皇帝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着,刺客还未近身便被斩杀,因此,遂钰没有机会真正瞧见刺客究竟是何装扮。
“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没什么好看的。”
是吗?遂钰微微眯眼,注意到萧韫不动声色地用手按住了离他最近的车帘帘角。
常青云侯在车外,马车不太隔音,遂钰声音稍微高点便在黑夜中明显过头了。
没过多久,车帘掀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苍白憔悴的脸。
“常将军。”遂钰说。
常青云:“公子有何吩咐。”
“宫闱内外由禁军执掌,陛下简装出宫,为何仍遭刺客偷袭 。”
刺客大多是签了生死契的死士,通常很难抓到活口,尽管巷中尸横遍地,但不难从萧韫的语气中察觉,这次是抓了活口的。
除非皇帝故意露出破绽,引蛇出洞。
禁军统领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也并非完全不善言辞,他没接遂钰的话,转身催促属下尽快清理,“我们不会在此处逗留许久,血腥刺目,公子体弱还是回车里歇息为好。”
目光所及之处,遂钰看到被长枪钉在草垛,砍断双手奄奄一息的刺客。
禁军熟练地将他后槽牙拔下,避免他咬破藏在唇齿的毒药。
血顺着墙根,像蜿蜒的溪流,漫无目的游走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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