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进王府,身上的衣物与血肉混合在一起,南荣臻队里随行的军医只处理了致命伤,竭力避免皇帝失血而亡。
从前线调来的军医,三四人花了整日的时间,才将皮肉分离,衣物完全剥除,而清洁消毒又是更费神的处理。当时有掩体,再加上军中将士们的保护,极大程度地保住了皇帝性命。
坏就坏在为了止血,大量使用与皇帝如今服用的汤药药性相悖的药物,导致累积在经脉的毒素蔓延全身。
南荣明徽拇指与食指抵住眉心,用力揉了揉:“王府库里应该有,或者战利品,带人去查!”
老军医连忙抓住即将蹿出去的士兵,摇头高声:“是鲛珠啊王爷,据我所知,这种比人眼珠子都大的珍贵鲛珠,唯皇室所有。”
“皇室?!”南荣明徽道。
老军医比划:“没错,就是皇后头顶的那种,那种顶珠。只有已以此种鲛珠入药,其余的都不行。”
南荣明徽顿时气血上涌,回头看了一眼,前后奔忙的军医们,以及身边商讨如何应对皇帝病危的一众幕僚。
“你们先下去。”
南荣王驱散幕僚,前厅顿时空了一半。
他耐心道:“用品质稍次些的鲛珠不行吗。”
老军医与南荣王共事多年,南荣王多少次凶险都是他救回来的,因此斩钉截铁道:“不行。”
“鲛珠出东海,就算现在派人去,也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让本王再想其他办法。”
“——用这颗吧。”
一道微弱的声音紧跟南荣王的余音踏来。
遂钰长身玉立,在侍女的搀扶下撑伞站在距离南荣王几米之外。如注的雨中,唯有他那方天地干净明朗,却可惜衣袍脏污了大半,显得极其狼狈。
他见军医与父王不为所动,从怀中拿出沾染体温的皇后顶珠,重复道:“用这颗。”
倏地,南荣明徽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比肩天际乌云,而身边的老军医可不管这些,见病人有救,乐不可支地说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从遂钰手中拿走顶珠,招呼几个药童飞速备药去了。
“为什么在你身上。”南荣王语调冰冷,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遂钰不知该怎么解释,可能也不需要解释吧。
若说未亲眼所见,父王大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将日子这么浑过下去。
但现在,他明目张胆地将所有密辛,赤裸地展现在父亲面前,无论是谁大约都控制不了滔天的怒意。
南荣王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没有直接冲过来将他一巴掌拍死。
遂钰吐出口浊气,平静道:“在父王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呢。”
“是你的孩子,还是被朝廷制衡之下的棋子。”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心情复杂道:“你防着我,害怕我吗。”
“而我是你的儿子,我只是想回家。”
“我不想害谁,也不会帮着谁害谁,你们一个个将我当作囚犯。”
“我在皇宫只是受萧韫的胁迫,可自从你们进京,我发现自己过得更难了。”
第117章
南荣明徽:“……”
面对遂钰的注视,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以至于遂钰以为他在酝酿着什么,已经做好一切好坏相关的心理准备。
谁知南荣明徽忽然调转脚步??——
走了。
遂钰瞠目。
“他,走了?”遂钰说。
银簪侍女点点头,答道:“是的公子。”
南荣王就这么忽略了遂钰的问题,在遂钰下决心想要讨个说法的时候,堂堂南荣王选择了逃避,且明目张胆闲庭信步地当从未发生。
脸皮真厚,遂钰心想。
虽说此言用来评价自己的父亲,当得上忤逆二字,但遂钰找不到更好的评价。
银簪侍女询问:“公子,我们现在回去吗。”
遂钰想了想,决定道:“就在这站着吧,看会雨。”
“你去廊下,别淋着。”他又说。
银簪侍女连忙道:“这怎么能行,公子你身体弱,我们……”
遂钰抿唇,耳旁雨声愈来愈大,直至整个世界只剩下滴答与潮湿。雨珠落在池塘之中泛起涟漪,让遂钰想到玄极殿那池游鱼。
至少南荣明徽不愿回答,是因为亏欠。若真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遂钰或许才会觉得自己更可怜。
原来运筹帷幄的南荣王也会难以应对,而并非如百姓口中那般天神降临般的姿态,拯救世间于水火。
“鹿广郡好像和大都没什么不同。”遂钰忽然说。
抬头是四方的天,迎来送往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官场的尔虞我诈令他们面颊自动带着熟练的笑容,虽说是铁骨铮铮的沙场汉子,但大多数人,只是用命剥个功名,封王拜相罢了。
几分真几分假,做戏做过头,再假也成真金。
幕僚皆被散去,房内依旧是军医们互相商量配药的嘈杂,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就算个个神情镇定临危不乱,也给人一种无形的,焦躁的压迫。
身影在窗棂前摇晃,因暴雨,内室里的光不够了,侍女们带着蜡烛而来,低着头脚步轻快,并不往院内多关注一眼。
那颗皇后顶珠,被萧韫来回倒腾,最终还是落在遂钰手中。
他那么想要我收下这颗顶珠吗,遂钰不确定萧韫究竟有没有听到,爆炸来临后的他的喊声。
但遂钰不希望萧韫明白。
一个皇帝,一个质子,如此荒唐的数年。
黄粱美梦尚且酣眠,而他却始终沉浸在被泥沼之中,稍一挣扎便有窒息的风险。
“你是来询问父亲,还是逼迫自己。”
身后陡然传来南荣栩的声音,遂钰低头,倒映着南荣栩身影的水潭随风割裂又合拢。
遂钰淡道:“大哥的脸在被水池撕碎呢。”
“……”
南荣栩明知遂钰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关头前来看看。
之前在大都上朝期间,也有南荣门生旁敲侧击,提过四公子阴阳怪气欺负人的事实。
遂钰此刻心中的怨气,只是无差别攻击任何人而已。
“你需要给自己一个走到前院的理由,所以才对父王说那样的话。”南荣栩一针见血道。
他独自撑伞负手来到遂钰身边,挥手遣散银簪侍女,兄弟二人肩并肩立在院中,遂钰看南荣栩温文尔雅地站在自己身边,再低头望向自己脏污不堪的外袍。
内里已经湿透了,风吹过来,他几乎忍不住咳嗽。
“大哥是来质问我的吗。”
南荣栩:“我不知道父王在老二身边也放了眼线。”
“我们南荣军中,何处不都是父王的眼线呢。”遂钰轻声。
“大哥想替我隐瞒,但我知道,我们的能力远远比不得父王。只要他想知道的,就算掘地三尺也能被挖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况且萧韫想昭告天下已经很久了。”
南荣栩心中微动,他并不知遂钰与萧韫的情谊究竟抵达何种程度:“皇后顶珠在你身上,难不成。”
“他不止一次想让我戴着后冠给他看,我问他,你真能让我做皇后吗。”
“他说你可以是整个后宫的主人。”
遂钰笑了:“我要后宫做什么,耀武扬威给皇后看吗,还是让我做皇后?”
皇帝一件都办不到。
手眼通天的人,怎么就在这种事情显得如此狼狈。
遂钰想要的,皇帝不能给,他不想得到的,萧韫却非要塞给他,以为这就是喜欢。
事到如今,遂钰疲惫至极,瞒不住便摊开来,叫大家都明白,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与皇室脱不了关系。
南荣栩问:“那么你自己呢。”
“我。”
遂钰压低伞檐,低低笑了声,却好似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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