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不假,却隐约含着威胁。
这是南荣府的家事,南荣遂钰被兄长用刑,按理说谁也管不着自家人关起门打自家人。
南荣栩这话倒像是埋怨太医院,或者说,对宫里那位略有不满。
太医只管治病救人,平时多做少听方可保命,于是松口道:“公子底子弱,疗伤时得事先准备好的麻沸散,还请世子将此服药煮开喂与公子喝下,待会院首大人施针,公子也可轻松些。”
军中所用药物药性浓烈,以遂钰的体质,断无法接受如此强的药效,太医将遂钰平时服用的培元固本的药物一一写在纸上,南荣栩看过后,方才招人将药取来。
院首抵达之时,遂钰伤口已处理完毕,四下暮色微合,家丁将悬挂在廊下的灯一一点燃。
身材高大,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趁夜进府,兜帽将他的面容完全遮盖。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首跟在男人身侧,行至内院,男人停下脚步,沉声:“院首先进去吧。”
“是。”
萧韫负手站在院中目送院首进屋,几息间,他听到房内传来忍耐且痛苦的低吟。
很快,南荣栩从房内缓缓踱步而出,掀起暖帘的瞬间,灯火幽微,晚风凛冽,萧韫竟从南荣栩的容貌中,瞧见几分极其类似于遂钰轮廓的潋滟。
那是一种很难得的昳丽,明明如女子般柔软的容颜,却独独出现在男人身上。
南荣栩堪得两分形似,而遂钰却独占十分。
萧韫早年于南荣军中,跟随南荣王进出入王府,光是他见过的南荣氏族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皆容貌异于常人,为同龄翘楚。
南荣幼子,亦冠绝宗族。
南荣栩冷道:“陛下微服私访,臣有失远迎。”
“朕将院首送至府上,世子不请朕喝杯热茶吗。”萧韫道。
南荣栩:“今夜家中慌乱,并未准备茶点,若陛下不介意,随臣移步至前厅,鹿广郡特制的马奶酒也十分美味。”
“听父王曾说,当年的陛下也十分喜欢以马奶酒驱寒,更深露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比较好。”
萧韫忽地嗤笑道:“官员入朝为官,京中府邸皆为御赐,日后告老还乡,官宅便得收回。”
“遂钰房中第二个柜子里,有个镶嵌着血玉的盒子,里头是一张地契。”
“朕出钱将此处买下来,赠于遂钰公子居住,便不再是朝廷官宅,乃私人府邸。”
“即便遂钰不再为臣,大都,他也是住得下的。”
萧韫边说边欣赏南荣栩的神色,企图从他那张君子淡如水的脸上,看出几分无法抑制怒意而逐渐显露的裂痕。
地契已经算是遂钰身边极为隐私的秘密,他如今将这些讲出来,南荣栩的表情竟越来越柔和,拂袖淡然道:“遂钰为陛下挡下燕羽衣一招,自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这些年御前行走差事辛苦,臣该谢陛下照拂才是。”
“改日回了鹿广郡,臣定教导遂钰不忘陛下恩德。”
话罢,房内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怒吼。
“滚!”
“都给我滚!”
南荣栩骤然回身,才抬脚跨进门槛,方才离他还有几米远的萧韫,却迅速擦着他的肩膀掠过,随风扬起的灰尘明晃晃地迷了南荣栩的眼。
萧韫大跨步冲进卧房,看到趴在床上的遂钰,陡然愣住了。
遂钰双手紧紧掐着床缘,五指泛白,骇人的血渍像是自地狱爬至人间的鬼魂,丝丝缕缕地贴在他鬓边,唇角,裸露着的,皮肉外翻的伤口。
“萧……”
萧韫?
遂钰红着眼眶,麻沸散的作用正在逐渐消散,无法抑制的痛感侵袭着他的大脑,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同时抓起太医施针消毒用的火烛朝着萧韫砸去。
“给我滚!”
“萧韫,你这个王八蛋!”
“给我滚!!!”
太医院众太医乃至于药童,皆低眉顺眼地装聋作哑,每当小公子受伤,无论如何都要这么闹上一通,砸个什么东西出气。
然而鹿广郡的人却没见过,都只是府中干活的家丁,并非军中之人,一时害怕,呼啦啦跪倒一片,生怕皇帝被惹怒而受牵连。
朝着皇帝吼叫,向皇帝砸东西,件件欺君抄家诛九族。
南荣栩也终于在遂钰骂萧韫王八蛋时,陡然意识到此次回京,决意带遂钰回鹿广郡的事情,恐怕早已无法控制。
这份无法控制,来源于遂钰,更有关天子。
萧韫绕过烛台,来到遂钰面前,大手抚过遂钰巴掌大的面颊,低声说:“朕来看看你。”
第47章
伤痕令遂钰无法平躺着休息,他趴在床边死死盯着萧韫,萧韫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鬓角,眉心以及鼻梁,掌心遮蔽着他的视线,他睁着眼,光影闪烁,难以聚拢的意识,令他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
体质原因,遂钰受伤并不留疤,骨骼的曲线优美地掌握着脊背的起伏。萧韫目光在他散落的发丝打转,整个卧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当啷——
院首将刺激穴位的银针统统收进空碗,碗又丢进盛满消毒药水的银盆里。他擦擦手,不合时宜地开口道:“正如陈大夫所说,公子所受只是皮外伤,但这些年内里亏虚,近日所食汤药不多,病症来势汹汹,想来是公子近日劳累,常不在宫中,营养滋补没跟上。”
遂钰饮食跟着皇帝走,但多是萧韫迁就遂钰的口味。皇帝早年重油重盐,半夜批奏折喜欢食些辛辣或是酸爽的提神。
自从有了遂钰,一切以清淡,食物本味为主,日子越发过得健康。
陈继从旁瞧着,心中觉得陛下待四公子未免太关心过头,他抬头朝着世子的方向望去,南荣栩同样神色复杂。
遂钰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到最后自己也不知在梦中还是梦外。
近日的心力交瘁,以及始终压在他肩头的重担,终于前后脚地将他压垮了。
遂钰攒着的全部力气,在见到萧韫的瞬间爆发开来,但也仅仅只是那么转瞬即逝的时间,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陷入沉睡还是昏迷,太医上药时一动不动,呼吸起伏频率不高。
从前是只有萧韫一人在遂钰床头站着,如今也有了与遂钰血脉相连的人同处一室。
南荣栩绞了帕子帮遂钰擦汗,对杵在旁边像跟柱子似的萧韫熟视无睹,他是遂钰的兄长,有责任照顾遂钰,而萧韫算什么呢。
想到那种板上钉钉的荒唐的可能,南荣栩不敢说出口,只能心中暗自猜测,好像他不将话说出来,那些荒唐背德的事实便永远不复存在。
他无法像寻常人家的大哥那样,小弟受了委屈便直接提刀去人家家中讨理。
南荣王府世子,做的风光,也做的憋屈。
如果这个人不是皇帝,或许南荣栩还能理解一二,然而萧氏皇族始终是扎在鹿广郡心中的刺。遂钰与至亲分隔的最初那几年,王妃抑郁度日,险些丧命,南荣王提枪上阵身陷囹圄厮杀不殆,整座南荣府陷入难以转圜的困顿。
如果让南荣王得知挂念多年的幼子,竟在帝王宫殿如入无人之境,而帝王也给予他唾手可得的权势。
而这份权势却并非常理所得,南荣氏满门武将,青山埋忠骨,若遂钰甘愿为阶下臣,或许,南荣王会毫不留情地杀了遂钰以正家规。
并非遂钰一人忐忑,南荣栩从决定前往大都起,人还没从鹿广郡起身,便已对与素未谋面的小弟见面的事情心生不安。
对下属,可以以将领之姿。对同龄,南荣栩向来长袖善舞。而遂钰是他流落在外的家人,性格如何,喜好怎样,他对他一无所知。
尽管越青时常会传信,带来有关遂钰的事情,但书面哪能如真人生动。
事实上,大都的情况比南荣栩想象的还要糟糕。
皇帝想大刀阔斧地削弱诸臣兵权,先拿巡防营开刀。起初南荣栩以为遂钰是傻乎乎撞枪口,然而宫宴上与燕羽衣正面交锋,明显是早有准备。
不会武功,体弱多病,皆在剑锋既出,锋芒毕露之时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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