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下意识想用袖口遮掩,但他穿的是南荣臻带来的衣裳,收袖的制式,袖口贴在手腕,不留一丝空隙。
南荣臻什么都好,送给遂钰的衣裳也是与他同色,两人并排站着,一眼便能认出是兄弟。
遂钰微夹马肚,跟了上去。
“臣出城后,是去与陆将军汇合,还是去别的地方再调兵来。”遂钰问道。
萧韫:“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遂钰想了想:“陆将军行军在行,但州府内部复杂,不如臣去江衡稳住州府,替陛下扫除——”
“你二哥没有告诉你待会去哪吗。”萧韫打断遂钰。
遂钰觉得莫名其妙,他难得为皇帝着想,但萧韫好像不领情,仿佛是他殷勤过分,凭白惹人厌烦。
人马在通向主城的最后一个岔口兵分两路,遂钰跟着胡小海前往暗哨处安置。
胡小海见四公子一步三回头,以为是担忧自家主子,安慰道:“四公子不必担心,二爷夜里便会回来陪着公子,说不定还会带些秀州当地特色吃食呢。”
暮色微合,果真如胡小海所言,南荣臻带着食盒回来,他褪掉披风,胸腔染着早已干涸的血渍。
南荣臻向遂钰晃了晃食盒,高兴道:“新出炉的竹筒鸡,别愣着,快来搭把手,吃饭吃饭。”
遂钰:“……”
“别人的血。”南荣臻见遂钰盯着自个看,特地解释道:“杀了几个不长眼的,也没什么大事。”
话说得平淡,一笔略过,南荣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用竹筒烧制的美食中。他去院子里的井口净手,胡小海提醒南荣臻脱掉外袍:“四公子又没见过这些,二公——”
“嗯?”南荣臻立即拔高声音。
胡小海无奈,改口道:“二爷,您说您总在意这个干嘛,王爷之前便不允许我们叫您二爷,只是个称呼而已,二公子有什么不好的。”
“你说遂钰没见过什么?”南荣臻表情严肃,颇为重视。
“四公子方才的脸色,定是因您身上这些血。身上血腥气太重了,大都可没这个味。”
南荣臻解开腰带,利落地将外袍脱下丢给胡小海:“就叫二爷怎么了,老子就要叫这个!”
“父王大抵是怕二哥居功自傲,底下的人多有奉承,二爷叫多了,传着传着,传到大都来便变了味。”
遂钰的声音缓缓传来,南荣臻望过去,遂钰倚在门框旁,手持蜡烛,眼睛又明又亮,懒懒道:“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王府早就在那些世家口中声名狼藉,也不必在意这个。”
谩骂诋毁,或者栽赃嫁祸,这都不重要。
潮景帝怎么想,才最当紧。
只要萧韫觉得王府对朝廷别无异心,世家联合御史台再怎么闹,也必定不会翻出什么大波浪。
真到了皇帝觉得不得不砍去南荣王府羽翼的时候,就算鹿广郡什么都不做,只是安稳过自己的日子,也会有那些犄角旮旯里寻来的缘由,令整个王府跌入谷底。
南荣臻将胡小海的话听进脑子里,专换了套新衣来,连着问了几个亲兵,确定没有血气消散,这才放心进屋,同遂钰一道用饭。
“秀州环境并不复杂,但在城中开战,难免顾忌百姓的安危。”
“二哥既然能买来食物,想必宗祠便没想着此事善终。”
遂钰用筷尖挑起青菜,淡道:“二哥也不必瞒着我,前些日徐仲辛谋反,我也跟着刑部处决了些罪臣。”
“那几日身上总染着尸臭,烧过的人肉味怎么都洗不掉,闻着闻着,人也就麻木了。”
“现在看来,虽说不上是屠城,但你们已经打算放弃城中的百姓了,对吗。”
“……没错。”南荣臻见瞒不住遂钰,实话实说道。
南荣臻在来之前,仔细思量过。
若是秀州有救,王府必定不会派他前来。
王府的三小姐最善刺杀,想不耗费一兵一卒,大可直接叫她快马加鞭,何必由着南荣臻带兵潜入。
南荣臻没来过中原,认识他的人少,行事比父兄便利。
倒不如直接将宗祠一锅端,顺带解决那些效忠的信徒,届时朝廷再派钦差来收拾残局,倒也省了教化的功夫。
毕竟冒头拔尖的那些,早不知身首异处,剩下的贪生怕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这是暴风雨前夜的寂静吗。
遂钰问不出口,沉默地将眼前,距离自己最近的青菜吃光。
饭桌只闻碗筷碰撞的清脆,遂钰捧起茶碗,低声道:“陛下昨晚叫二哥商议军务,是又吩咐了些什么吗。”
“这次南巡,我并没有想着回鹿广郡。”
他坦白道:“只是与陛下南巡而已,着手处理各地呈报上来的贪腐之事,秀州是意外,能与二哥见面也是意外。”
“以前我没有选择,想回鹿广郡却不得。”
“不想回家,你想去哪,皇宫吗?”南荣臻拧眉,立即反问。
皇宫,朝廷,一直都是南荣遂钰的战场。
在真正的血腥杀戮面前,遂钰只能沦为苍茫众生中的一员。
“我对战场无能为力,就像现在,只能被你们藏在屋子里,门外是明明可以参与战场,助你们作战的士兵。”
“现在却用来保护我。”
遂钰面露苦涩,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尤其是萧韫的态度,更令他无比燥郁。
啪!
余音未消,南荣臻将碗筷拍在桌案,唰地起身横跨一步,整个人如山岳般向遂钰压来。
阴影笼罩遂钰的同时,他愤怒地抓住遂钰的肩膀,生气道:“你怎么能这么诋毁自己。”
“我们王府出身的人,没有一个自怨自艾。”
“你身上留着南荣氏的血,天生便高人一等,比肩云端的神仙,怎能自甘堕落,与凡人论长短!”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遂钰,若有朝一日你的手上沾了血,那便是我们这些兄弟无能。”
遂钰喉头滚动,眼前不自觉地发晕,唇齿微动:“可我……可我也……”
“大哥说你性格沉稳,我倒觉得你心志不坚,做事畏首畏尾。”南荣臻沉浸于与弟弟团聚的喜悦,终于在此时骤然冷却。
他这会缓过劲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不管你在大都如何养成的这些优柔寡断,都是家里欠你的,无论是爹娘,还是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等你回了鹿广郡,自然会全力弥补。”
“可现在,这是在秀州,是战场!”
“战场里的小兵,只能听从主将的命令。”
南荣臻咬牙切齿,看着遂钰眼眶通红,像是马上就要掉泪花,又气又恼,狠心道:“明日出城,你要是胆敢给我半路出什么幺蛾子。”
“南荣遂钰,自己掂量着看罢!”
遂钰睫毛微颤,鼻尖酸了又酸。
“把眼泪给小爷我憋回去!”南荣臻才不吃这套,当即喝道。
南荣臻比南荣栩更凶,但对遂钰有奇效。
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翌日准时在院子里等待出发。
昨日院子里那几十号人,现在就剩十个了。
也不知胡小海何时走的,算时间,主城应该已经开战,只是这里与宗祠有段距离,听不见兵荒马乱。
南荣臻亲自送遂钰出去,告诉他夜里江衡来报,陆霖汌已收拾妥当,即刻带兵前来支援。
遂钰低眉顺眼,南荣臻说什么便做什么,一副受委屈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南荣臻心里犯嘀咕,没想到遂钰这么不禁骂。
他转念又想,自个也没怎么凶他,大都回来的人都说,四公子在朝中十分威风,与那些唇枪舌剑的朝臣们打交道,从未落过下风。
回想遂钰昨夜掉眼泪的模样,南荣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弟,是我不好,昨晚吓着你了。”南荣臻能屈能伸,连忙抱手求饶道:“你回家别告诉爹,他若是知道我惹你哭,定要罚我去校场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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