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必——”遂钰婉拒,将果脯放回原处,好在垫着油纸,倒进袋中也方便。
“月神说过,远方的客人来了,必定得拿出好酒好肉招待,着果脯虽不贵,却也是心意。”小贩道。
遂钰:“每个秀州人都信奉月神吗。”
“自然。”小贩理所应当道,仿佛不信月神者,根本不会出现在秀州地界。
略显苍老的脸中,浮现出痴迷与向往,他摊开手掌,双手做了个微微向上抬的手势,祈祷道:“如今的风调雨顺,皆是宗祠所赐,自此家宅安宁,平安顺遂,而延续千年的知识,亦是月神娘娘的缘故。”
大都也有传统,但那种态度,与眼前的小贩天壤之别。
前者是因对未来充满希冀而祈愿,而小贩的态度虽虔诚,却看不到心中怀有信仰的安宁。
正如国寺方丈那般,得道高僧悠然隐于山林,也有入世尝遍百苦,勘破世间道义礼法。
强烈的违和令遂钰强忍不适借口离开,融入人群前,小贩在身后叫了好几遍,甚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将目光聚焦在遂钰身上,不知远离街道多久,这份微妙的心情才逐渐恢复平静。
遂钰比萧韫预计的时间,回来得还要早些。
“客栈风景不赖。”遂钰评价。
萧韫问:“朕以为爱卿得晚膳前才肯露面。”
遂钰淡定道:“没有带钱袋。”
这不是大都,高档些的酒楼都认得他南荣遂钰是谁,每月也有宫里的人出来替他付钱。
看来以后得习惯带着钱袋出门,也不是每次都会有人跟在身旁善后。
朝廷的奏折也送到了,装在三个匣子中快马加鞭,为了节省重量,每道奏折都只用一张轻薄的纸书写,装进信封中,方便皇帝批阅。
各州州府的请安折子是大多数,一两句问候,无关紧要的汇报,随时向潮景帝证明:陛下,臣还活着。
“秀州人对月神十分崇拜,我说我没带钱,他竟然想直接将食物白送。”遂钰说:“大都富豪遍地,也没见几个人能如此心善。”
“或许是秀洲地界本身善良。”萧韫头也不抬,朱笔御批,在秀州州府送来的请安折子中,回了个朕安好。
遂钰自然也瞧见秀州二字,凑到萧韫身旁,用肩膀碰了碰对方,纳罕道:“秀州州府管不住秀州,臣原先觉得他是个窝囊废。”
“现在看来,此人管不住秀州,却能代朝廷与宗祠保持平衡,倒也还算是个人才。”
萧韫笔尖微顿,忽而抬起,笔锋滚落墨渍,眼见着这张纸是写废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来带你出门,倒是个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从这章之后的每个情节(到完结),可能会有点炸裂……各个角度全方面的炸裂,因为不能剧透,所以嗯……希望大家斟酌着看……
第92章
身居庙堂,难以领略民间疾苦,萧韫认为,成君者必定自最底层而来,并非皇宫中苦读可得。
这话是聪妙皇后告诉他的。
如今,萧韫也将这句话送给遂钰。
遂钰打开奏折,觉得萧韫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连忙打住:“这话你还是留给你的皇子们吧。”
“朕是在教你,凡事脚踏实地为好,若一昧追求权力,只会离民心越来越远。”
离民心?
南荣王府是离民心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越得民心越受朝廷忌惮。
燕氏反其道行之,只听命于皇帝,凡事以维护皇室利益为重,方得盘踞一方,宗族百年兴旺。
别开玩笑了,狗听了都想笑。
遂钰心中如此想,却觉得此话出口,定少不了被萧韫责骂,于是忿忿咽肚里去,着手处理奏折。
萧韫看得出遂钰想说话,几欲脱口,却戛然而止,现在倒也学会暂避锋芒,不过该忤逆的还是忤逆,好事坏事一件都没干落下。
“秀州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萧韫邀请:“饭后去夜市瞧瞧,听说这里的繁华不输大都。”
人杰?不至于吧,地倒是挺灵的。逛尽长街,路过三座神龛,神龛四周皆有人跪拜,虔心祈祷。
想必这月神极其灵验,人人供奉期盼得到神赐。
入夜,城中心的燃起篝火,客栈离繁华不远,嬉笑声从楼下传来,遂钰双手撑着窗台,支身向外探去。
身着秀州特色服饰的男女携手漫步,举着火把纷纷向篝火处聚集,似乎是什么仪式要开始了。
很快,身披孔雀羽毛制成的披风的少女,被几名青壮年用竹制的轿辇抬着,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面部被涂抹红白相间的脂粉,天黑看不清表情。长发披肩,头顶着的饰物,将她的头颅压得不住向后仰。
“象牙。”遂钰认出冠顶状如月牙的装饰,乃极难得的象牙所作。
轿辇后还跟着十几名老妪,看得出,她们以少女为尊,每走两步,便做出遂钰白日见小贩祈祷月神时的手势。
整个过程既虔诚,又透露着说不清的诡异。
“他们要将她抬去哪?”遂钰问。
萧韫缓步来到遂钰身后,手掌按住他的后脊,隔着薄薄的皮肤,掌腹能感受到骨骼收缩弯曲的变化,脊骨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咽喉致命,即刻定生死。而往脊骨某处轻轻推入一针,比死更难受的,是半身不遂地活着。
“这,刺进去。”萧韫食指中指合拢,缓缓挪至骨骼衔接之处,提醒道:“上下一寸,皆可驭敌。”
遂钰身体微僵,随后很快放松,腰眼抵着火热,他将下巴放在手臂,垂着眼说:“真的能杀人吗,没见过。”
话音刚落,不知萧韫碰了哪个穴位,遂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回过神,下身已空无一物。
潮景帝伏在遂钰耳边说:“忍着,叫出来丢人的是你。”
遂钰:“……”
光天化日,不,天已经没那么明亮了。
“朗朗乾坤!”遂钰咬住嘴唇,改用额头抵着手背,放在窗台的十指收紧,指尖泛白。
“娘,你看!那有个漂亮哥哥呢。“
稚童天真无邪的声音搅扰满室春水,遂钰竭力抑制着涌动的浪潮,听到楼下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指着他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为什么不下来呀。”
遂钰深呼吸,腰间被萧韫双手绞地发疼,勉强分神,单手取下支窗的木撑,砰地一声利落阖窗。
楼下的小女孩愣了愣,旋即委屈地大哭起来,抽噎着问母亲,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萧韫!”遂钰低声吼道,“够了!”
“朕还未尽兴,爱卿说怎样才算够。”
“有小孩!”遂钰生气。
萧韫勾起遂钰下巴,堵住他的唇:“那是你没装好,险些露馅。”
遂钰:“我装?我在大都装得还不够吗!?”
“你凭什么让我……”
“嘘。”萧韫打断遂钰,指腹在他心脏流转,而后视线向下,遂钰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方才那句话究竟为何意,登时脸比过年的灯笼还要红百倍。
“萧韫!”他咬牙切齿,“你给我……给我下地狱去吧!”
祭月典礼持续至凌晨,遂钰被萧韫丢进浴桶中清理时,恰巧听到浓夜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嘶鸣。
遂钰问:“那是什么。”
“仪式。”萧韫答。
“祭月仪式以祭祀月神,供奉月神为主,百姓参与活动,最后一步是轮流为月神献上最礼物。”
叫声虽与孩童胡闹相当,但遂钰在刑部牢里处决那么多犯人,听遍大大小小痛苦悲鸣,乍听到这种声音,有种回到刑部的错觉。
其中微妙的变化,寻常百姓极难分辨。
他不信萧韫听不出来。
“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萧韫打断遂钰的欲言又止,用手巾擦干遂钰潮红未褪的脸。
按理说,回到陆地应当睡得好些,然而遂钰翌日醒后,比前日还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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