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内监笑而不语,明显被萧韫交代了什么不能说。
饶是平时,遂钰还得在陶五陈这好奇心突发地多问几句,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兴致寥寥地由着陶五陈打哈哈混过去。
殿内灯火幽微,遂钰抬脚跨过门槛,才伸进一条腿,脚边便发出类似金银器的脆响。
厚重的地毯阻隔着声音,在地面散发的热气的蒸腾下,遂钰发凉的手脚很快恢复温度。
入冬前玄机殿简单进行了小翻修,主要针对内殿的布置。
遂钰也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让地板热起来的,前几日还用火盆取暖,甚至昨天离开时仍与从前照旧,大抵是现在调试好可以使用了。
萧韫坐在暗处,黑暗与明亮在他身上的界限并不分明,宽阔的肩膀同时承载着两种颜色。
金丝与银线绞成一股绣以龙纹,遂钰忽然觉得萧韫很孤独。
“过来。”
萧韫才结束一场漫长的审问。
吏部动作很快,硬生生抗住了帝王雷霆之势的降罪。只用五个时辰便从工部揪出三名通敌叛国的官员,吏部侍郎未获搜查令大胆先斩后奏,从其中一人府中搜出等比复制的大宸堪舆图。
萧韫善战,更重视城防与兵马,因此兵部一跃为六部之首,吏部大多是前朝先帝留下的老臣并不受皇帝关注。先帝离世前告诉萧韫,别急着将他们送出大都告老还乡,这些人能在吏部做一辈子,有常人不可及或了不得的本事在身上。
遂钰藏在氅衣的右手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膛中乱撞,他闭了闭眼,抬起左臂,露出紧攥在手中的两道墨迹未干的诏书。
写得太急,砚台打翻也来不及收拾,沾满墨香的手指深深嵌进诏书柔软的布料中。
少顷,萧韫终于察觉出几分异常,些许懒散疲倦的声音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遂钰,过来。”男人命令道。
“你是在命令你的臣子,还是南荣遂钰。”
“我……”
遂钰眼皮颤了颤,声音染上一缕极其明显的恐惧,他看着萧韫遽然起身,即使对方并未向他走来,他仍不可控制地向后急退。
他仍旧畏惧萧韫。
说不清究竟是皇权更令他恐慌,还是萧韫这个人带给自己的威压。
被萧韫注视时,无论是谁都会产生一种被宠爱的幻觉,萧韫那双眼睛看得苍生,洞察百姓,亦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任何事物。
本该天生无情的人,怎么会拥有那样一双多情潋滟的眼睛。
亦或者是遂钰自己的幻觉。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抬起右臂,冷光随着动作刹那闪烁。
萧韫脸色骤变。
刀锋冷冽,遂钰将匕首紧紧抵在喉管,将诏书抛向萧韫的同时,坚定道:“我有话要说。”
萧韫:“把刀放下!”
“我。”遂钰动了动手腕,说:“看完诏书我们再谈吧,陛下。”
……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遂钰脸颊的逐渐泛红,或者,或者萧韫的神态也逐渐变得像他手中匕首的锋刃般凛冽锋利。
他阅读仔细,逐字逐句。两道与他笔迹一般无二的诏书出自遂钰之手,但遂钰知道,唯有逼迫萧韫誊抄并盖上玺印才算是一份完整且生效的旨意。
无论怎样模仿,他和萧韫落笔的力道都会有所差别,字体可以相近,但撇捺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
起初遂钰并不明白萧韫为何教自己写字,天真地以为他只是单纯觉得他的字写得难看,后来才倏然明白,他是想将他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在教他的,都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遂钰从萧韫这里学会了交易,学会了用手中拥有的东西进行交换。
世子妃诞育嫡子,于整个鹿广郡而言,是再次获得一位能够继续带领整个南荣王府延续繁茂的将军,是鹿广郡的未来。
“南荣王府为陛下鞠躬尽瘁,世子妃诞育嫡子当得到朝廷的祝贺,臣想请陛下下旨,赐此子满月之礼,待南荣世子成为新的南荣王后,册封此子为世子。”
遂钰轻声:“臣知陛下忧虑西洲使团一事,故而请命劝诫公主和亲,必不使陛下烦恼。”
公主是否和亲的议程消磨了数月,遂钰从起初的不确定,再到明了皇帝的心思,胸腔中的烦躁并未因洞察萧韫而消散,反倒连着十几日地睡不着觉。
萧韫愿意做明君,也想做合格的父皇,这对于潮景帝的地位与权势而言,是个无需多想便觉得可笑而愚蠢的悖论。
潮景帝登基后的第一位公主和亲,这份差事谁都不愿做。
“世子妃有孕,与你何干。”
萧韫放下诏书,冷道。
“你不想做恶人,我替你做。”遂钰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萧韫,我替你做这个恶人。”
萧韫气笑了,霍然起身向着遂钰走了几步,烛火追着他的衣袍向前,身体的动作撕裂光束,晦暗不明的阴影在衣褶中逐渐扭曲。
殿中寂静无声,遂钰却觉得自己快要被什么东西挤压地窒息。
与其让萧韫得知褚云胥身孕的消息,筹谋已久地要挟鹿广郡,不如主动出击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是唯一的机会,遂钰告诉自己。
锋刃之中隐约可见血光,高度紧张的神经将痛觉短暂隔绝,遂钰握着刀柄的手渗出薄汗,而萧韫在停顿后,继续向他走来。
一丈、两丈、三丈。
“嘭!”
萧韫每向前一步,遂钰便与他拉开距离向后退几分,直至退无可退,脊背抵着冰凉的门框,雕刻着龙纹的凸起死死抵着他的腰椎。
遂钰:“别过来!”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让萧稚乖乖和亲吗?”
萧韫盯着脸色逐渐惨白的遂钰,语气中并未有半点妥协的意味,反倒出乎遂钰意料地笑起来。
潮景帝语气温和,甚至带着那么一点与人在谈判桌之上的轻蔑。
“遂钰,朕没有你,仍旧是大宸的皇帝。”
遂钰愣了愣,随后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萧韫。
倏地,他向萧韫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艰难道:“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其实和后宫中争宠的嫔妃没有任何区别。”
“这些年,你不断地刻意抹杀掉我的姓氏,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让所有人都忘记,南荣府还有个人叫南荣遂钰。”
“可南荣遂钰又是谁呢。”
“南荣府的四公子,明明叫南荣隋。”
遂钰一字一顿,用破碎的哭腔嘶哑道:“求陛下下旨,送世子妃褚云胥回鹿广郡,我愿意……”
“我……”
“我愿自此摒弃南荣之姓,永生不再踏出大都半步。”
啪。
殿内烛芯在寂静之中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气几近凝固。
遂钰已经站不住了,过度呼吸导致的眩晕使他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而萧韫却在万籁俱寂时陡然暴怒。
电光火石间,他眼前猝然一黑,手腕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不待他哀嚎出声,整个人便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萧韫死死按在地面。
萧韫手臂青筋暴起,五指掐着遂钰的脖颈逐渐收紧。
“南荣遂钰!”
皇帝咬牙切齿,当后槽牙的血腥冲进口腔,阴霾道:“朕可以让你生,亦能就地处死!”
遂钰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攥着匕首的手动了动,忽地向萧韫露出无比释然的笑容,惹得萧韫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时,眼前银光闪烁。
呲——
身体的剧痛也抵不过十几年漫长岁月的煎熬,喉管奔涌的血液浸润墨黑长发,白皙光滑的侧脸与浓稠的血液融为一体。
好疼,遂钰安静地想。
他无暇顾及萧韫惊慌失措的神色,以及嘶吼传召太医的猝然崩溃。匕首好像撕开了他的皮囊,他的面具,露出遂钰没见过的内里。
潮景帝知道遂钰决绝,知道他从来都不肯委曲求全,他的知道和自以为,让他觉得遂钰这次的威胁只是他们之间的小小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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