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皇室皆如困顿之兽,这不是萧稚初次明白公主之责身不由己,只是为什么那么多战争都需要用女人牺牲作代价。
萧稚起身,怀抱着鲜红嫁衣,嫁衣厚重,从她的臂弯一路延伸至脚边,鲜艳地衬着她的脸,像是从心口处流出的滚烫的血,浸染全身,源源不断地没入无边地狱。
她面若桃花,却不见分毫明艳,哽咽道:“女人不是人吗,难道世上只有男子才算人,才配享有支配自己的权利。”
萧稚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令遂钰无端心惊,更心疼。
她说男人才算人,那他算什么呢,他何尝不是大都数以万计的牺牲品中的一个。
遂钰了解萧稚心中所想,明白她的痛楚,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公主府内难免没有皇帝的人,萧稚这话传至玄极殿,轻则罚俸,重则庭杖。遂钰霍然起身,快步关闭房门,门外是萧稚的贴身嬷嬷,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拍房门急道:“公主,公主和遂钰公子再关系好,也不能关门呐。公子是外男,传出去对公主的名声不好。”
“公子!公主不懂事,你可是御前伺候的人,万一这事叫陛下知道了,定会降罪的!”
“我还怕他不成。”遂钰冷道:“既怕公主名誉受损,不如我娶了她如何。”
嬷嬷更被吓得砸门,想大声却又害怕院子里的下人们被招来,压低声音紧张道:“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公子还是快出来吧,公主原本就……原本就。”
原本就不想和亲,只是逼迫着自己顺从。
遂钰霍然起身,沉声道:“之前告诉你的话依旧作数,阿稚,如果想逃跑的话,我帮你。”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不知为何突然无畏,这些心情就像是当日以死相逼萧韫写下诏书,他肩头血涌如柱时,轻松而又难以抑制落泪的悲凉。
明明心中的声音在告诉自己,你正在违背萧韫,违背你们之间的诺言。但遂钰无法停下,正如他根本没有力气再与萧稚对视那样,萧稚仿佛像是另一个自己,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安排在京城的暗卫早已准备好,只等遂钰发号施令。
遂钰站在大都内的秘密驿站内,环顾内室高矮胖瘦皆眼神坚定的战士。他们信奉效命的是南荣氏,隐匿在大都多年,这是初次听候少主命令。
“我知道你们准备了很久,但这是我第一次启用你们,也是最后一次。”遂钰深吸口气,继续说:“护送公主远离大都,这是欺君的大罪,我既已拜托你们帮我送她离开,便不会将诸位的生死置之度外。”
“将公主妥当送走后,你们想去哪便去哪,继续回鹿广郡效命,或者归隐田园,这都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亦不过问。”
有关于鹿广郡的未来,南荣氏的未来,遂钰从未将自己计算其中。
或许只有南荣隋成为遂钰,不再冠以南荣之名,方能令鹿广郡的安宁绵延数年。
从军甘为暗卫,相当于放弃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战士前线厮杀,凭人头论功行赏,而暗卫杀再多的敌人,也仅仅只能成为影子,灯火万千中,隐匿在欢声笑语之下。
安排好一切后,遂钰照常回宫里伴驾,陪褚云胥前往国寺上香。
皇后的禅房遂钰没要到,即使萧韫那晚突发急症要给他戴凤冠,将他作皇后看待,也终究只给了遂钰贵妃级别待遇的禅房。
越青倒觉得贵妃规格的禅房比皇后那间还要舒适些,劝道:“公子,陛下终究还是给了我们面子,禅房虽不是皇后那间,但重新布置的痕迹如此明显,说明陛下还是将您放在心底的。”
遂钰冷道:“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不如去做萧韫的近卫好了。”
“公子!”越青跺跺脚,她自然和遂钰同仇敌忾。
不过也并非是为皇帝说话,眼看着王府能带公子回鹿广郡,此刻少生事,自然可保万无一失。
然而公子似乎并没有收敛的意思。
褚云胥倒是开心,自怀孕后便被南荣栩管得紧。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能走,想自己倒杯水喝,也会被世子念叨万一被烫到怎么办。
遂钰撇撇嘴,空气中充满某种叫作炫耀的味道,他觉得肉麻,牙酸得很,扭头走了。
上次上香还是夏天请凤驾回鸾,他从山脚一路跪至山顶,跪的险些送命。
那时的他,恐怕也没想到下次竟是随家人一道。
遂钰仰头轻轻呼了口气,浓白的水雾自唇边腾起,乘着风瞬间消散。
手指头冻得通红,即便抱着手炉也没什么知觉,遂钰边感叹今年冷,边哆哆嗦嗦往山顶走去。
萧韫带他看过日升月落,亦品尝甘苦滋味,桩桩件件遂钰都记得。
只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他到底想不想要,乐不乐意。
树枝的影子在地上跳舞,斜斜的,和着远处廊前翘起的檐角之间,坠着的铜制风管,叮当作响间,音调竟奇异的一致。树影在跳舞,刻在月色所及的宽阔景台,地面还有一点香灰,混着水凝固在坑洼处。
遂钰用脚跟踩着这点冰,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将它踩碎了。
世上万千荣华,皆于他眼中如流水席般淌过,可他却想看看真正的乡野炊烟。或许人性便是如此,永远不知知足,总在欲望的路上行走,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贫穷的人仰望大都,而他在大都遥望求而不可得的清贫安宁。
遂钰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待在萧韫身边,他双手合十,闭眼正欲念白日背过的经文,脑海中陡然浮现的却是萧韫的脸。
如果一件事从开头便是错的,能得几分善终。
遂钰鼻尖微酸,轻轻闭眼。
陷入感情的人,如同陷入权利漩涡的人般,二者都是毫无理智的野兽。他那日毫无理智的逼问萧韫,待冷静后自省不该如此欺君,萧韫是君,他甚至并非臣,从后宫污巷中走出的人,哪能算得上清白。
若非顶着偌大的南荣之姓,遂钰早已不愿苟活。
“雪梨汤熬好了,回屋喝些再休息罢。”
风声之中,褚云胥的声音陡然响起。
遂钰转身,顺势抹了把被冻出眼泪的眼角,边说边解下氅衣,快步来到褚云胥身边,将氅衣披在她肩头才说:“山顶冷,嫂嫂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也不带着阿颜,万一摔倒伤着怎么办。”
褚云胥抚摸氅衣领口的赤色狐毛,微笑道:“这氅衣是陛下赏的吧。”
“如此做工,三品官员以上都不一定拥有,父王倒是有这么一件,但没你的做工精细。”
“没、没有。”遂钰顿时哽住了,说:“都是底下人孝敬的。”
“其实很多事情,我们自家人相处时也不一定得说明白。大都的这幅天地,你总是比我们更熟悉,从家中启程前,父亲便叮嘱过我们,勿轻易打扰你的习惯,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褚云胥深深望着遂钰,“大都每年都会有人将你的画像送回鹿广郡,我们启程前,父亲将所有画像拿出来端详。”
“他说你小时候像母亲,但逐渐的不太像了。”
遂钰蜷起手指,“是吗,哪里不像。”
“昳丽的容貌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言,是打开十八层地狱的钥匙。”
“遂钰,你觉得它对你来说是什么。”
很多话不必多说,褚云胥的忧虑凝结于眸光之中:“若你是女儿身,及笄前父亲便会将你的终身大事尘埃落定。”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遂钰说。
他撒谎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避免对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接受褚云胥的目光,生硬道:“我从来不做假设,也不论如果,现在走的这条路,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呢。”
第38章
腊月三十祭祀,玄极殿灯火通明。
年轻的御前行走身着利落的靛青骑装,快步走进内殿,禀报道:“陛下,各宫娘娘皆已候在殿外。”
“太子殿下已前往檀坛进行最后的核验,确保仪式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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