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潮景帝惯用的左手剑法,而遂钰明显是右利手。
皇帝在遂钰身上下足了功夫,让遂钰变得比皇子还像皇子。
南荣栩手指沾着遂钰的血,心中既痛又恼,越青说遂钰请皇帝旨意,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他却独独走上一条与任何都不相干的路。
“只要遂钰还活着,那道旨意便永远作数。”萧韫俯身从南荣栩手中抽走帕子,丢进盆中说:“天亮前,遂钰若仍未清醒,朕会带他回宫。”
会带他回宫?
帕子被水浸润,鲜艳的红逐渐与清澈融合,像是一缕带着颜色的烟被长空吹散。
南荣栩放在遂钰枕边的手收紧,平展的被褥紧紧皱起,旋成裹含无边怒意的“漩涡”。
南荣栩咬紧牙关,太阳穴突突直跳,正欲开口。
“……萧韫。”
遂钰一声虚弱,忽然打断了他酝酿的怒意。
或者说,像是海上更大的风暴平息了因潮汐而升起的浪潮。
湮灭的只是那道毫不起眼,泛着白色泡沫的波浪。
更深更无法预测的风暴,裹挟着天雷与漩涡一道降下。
像是神的惩罚。
遂钰声音又轻又低,但萧韫听得很清楚。
“疼。”
遂钰又说。
他闭着眼,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当全身的力气用来抵御痛楚,精神便会极速衰颓。
搭在床边的左手缓缓摸索着,似是寻找什么。
萧韫想上前查看,奈何被南荣栩挡着。
啪——
略带着薄茧的手触碰到柔软,像是悬崖求生的受难者抓住了救命稻草,遂钰的手攀着那道温暖。食指先触碰到指尖,然后是第一节骨节,第二节,以及纹路并不明显的掌心。
南荣栩的手被遂钰抓得发白,他眼皮微颤,紧紧回握遂钰。
须臾,遂钰轻轻哭起来。
像战败的小兽,亟待依偎着什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南荣栩:“遂钰,别怕。”
遂钰:“萧韫,我害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
南荣栩倏地抽走右手,而遂钰条件反射紧追着向前扑去。
砰!
“小心!”
萧韫横跨一步,扬手推开南荣栩,难容也许不可控制地向后方倒去,而遂钰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萧韫怀中。
咚——
两人的体重化作双倍冲力,潮景帝后脊狠狠撞在床柱上,连带着打翻新端上来的铜盆。
热水霎时倾洒,萧韫反应极快地将遂钰护在怀中,用脊背挡下所有滚烫。
哐当!
铜盆内的滚水全部扣在萧韫身上,而后顺着身体的弧度落地,咕噜噜向前又滚了半米。
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下人低着头不敢看,窦岫倒是反应快,但没跑几步便被越青拉住了。
越青死死抓住窦岫,摇头示意他不要上前。
院首负责皇帝康健,照顾不好变得掉脑袋,老人的胡子抖了抖,一向精明的眼睛顿时变得惊慌,连声道:“快来人,快来人!”
“快取井水来!”
“烫伤须得立即用冰水降温!陛下!还请陛下脱掉外衣,让臣为您处理伤口!”
萧韫摇头淡道:“无妨。”
若是夏日被一盆水浇上来,确实该尽快医治。但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穿得厚,尽管仍能感受到滚烫,却并非不可忍耐。
萧韫自信分得清烫伤。
他低头查看遂钰的情况,他不敢碰遂钰上过药的后背,只能架着遂钰的胳膊,遂钰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呼吸急促且呓语。
“不怕。”萧韫摸了摸遂钰的额头,发现遂钰有点发烧,继续说:“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太难看了。
南荣栩觉得可笑,遂钰根本不是想握住他的手。
他想要的是潮景帝的。
重伤几近晕厥,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至亲。
反倒是将他困顿大都数年的君王。
他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他能感受到遂钰的颤抖,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心翼翼。
就像是捧着什么昂贵的宝石,就像……像南荣栩当年情窦初开面对褚云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褚云胥的回应。
害怕却又期待,挣扎与踟蹰不前并行。
遂钰在病中都那么小心翼翼,这些年面对皇帝,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南荣栩眼见萧韫将遂钰重新放进床榻,并用薄被盖住他的身体。
“南荣之子,死后会按照族规火化,骨灰撒在鹿广郡外的星也河中。”
“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南荣栩声音冰凉,缓慢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推开窗。
寒风凛冽,化作刀刃擦着他的颧骨冲入温暖内室。
袖口翻飞,南荣栩总算找到几分冷静,他回身与萧韫对视。
“南荣一族人才辈出,武将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入南荣军中历练前一年,南荣府设于星也山的族冢被敌军偷袭,盗取数百忠骨,悬挂城头挑衅。”
“后来南荣王府便不再土葬,所有南荣儿郎身后事从简,不再入冢,亲友吊唁三日后立即火化,撒入星也河,自此以魂继续守护边塞。”
南荣栩抬起手臂,食指指向遂钰。
“他也不例外。”
潮景帝调转脚步,掀起眼皮,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道:“你在威胁朕?”
“不。”
南荣栩:“臣不信陛下不知此规矩。”
“只是不敢承认。”
“让宫里的人叫他遂钰公子,刻意忽略他南荣府四公子的事实,企图磨灭南荣隋的存在,甚至不惜一切的,让他死心塌地留在大都,陪着你耗光一生。”
“人生短暂,陛下又知自己能活几年?”
“……”
萧韫瞳孔微缩,很快,他看到南荣栩眼中了然的笑。
是,他能有多少年,他霸占着遂钰本该灿烂的年华,肆意享受他的青春年少。
他为他铺路,为他筹谋,将他的一切记挂在心上。
而南荣遂钰真的在乎吗。
提及死,遂钰总是淡淡的,甚至笑着对萧韫说:“魂归故里,你入皇陵,而我活着在大都,死了总得回家吧。”
“萧韫,你与至亲埋在一起,而我也想长眠在故乡的土地。”
南荣世子洞察人心,即便试探帝王之心乃大忌,但当他看到萧韫表情稍纵即逝的凝滞与错愕,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因此,南荣栩从容不迫道:“若陛下真为遂钰考虑,至少在他骨灰撒进星也河前,活着看一眼鹿广郡。”
第48章
萧韫:“擅自决定他人生死,世子有问过遂钰吗。”
声音太平静,南荣栩听不出萧韫语气中的喜怒,但比起南荣王府,身为一国之君,恐怕更没有权利左右遂钰的命运。
“难不成如今幼弟困顿京城,是南荣府之过?”南荣栩寸步不让,反问道。
此话欺君,满室皆是瞧不见的刀光剑影,萧韫讶异南荣栩为遂钰出头的勇气,大过狂悖以下犯上之举的愠怒。
毕竟,南荣王府蛰伏多年,若非时常恭敬谦顺,皇室早已扶持他姓军候防患未然。
“你们……”
遂钰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竟不知在何时睁眼恢复清醒。
太医院妙手回春是假,房内有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闹惹得病患心烦是真。
南荣四公子心肝脾肺都是虚的,连气都没力气生,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宫里药材比府中丰富,想来还是回宫修养最佳。”萧韫来得匆忙,身上氅衣未脱,与南荣栩对呛令他烦躁不已,一时体温上涨,后颈已细密的出了汗。
南荣栩寸步不让:“军中军医应对皮外伤比太医院更熟练,陛下离宫已久恐怕不妥,臣即刻护送陛下回宫。”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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