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心底迸发的痛意,随着血管不断向上,质子们陡然爆发的恨意灌注双耳,由远及近,然后再度被扯远,嘈杂消弭在遂钰混乱的记忆中。
最终令他难以抑制地弓腰,双膝跪地干呕。
怀中是已经沾染了体温的玉玺,遂钰紧紧掐住自己的咽喉,企图控制这份无法抑制的阴霾。
小颜其实是个男孩的名字,比遂钰小四岁。
质子也分三六九等,遂钰已经算是过得好的那部分,毕竟即便王府不过问,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找他不痛快,无非是在食物上动手脚,这些都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小颜父亲并非一军主将,只因跟了拥兵的将领,为了得到晋升,而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将军做义子,明面上说是将军夫人所出,皇帝向将军要人,他们便直接将小颜送来了。
朝廷也并非将所有质子安排在后宫教习,也有些为了做样子,赐于京城内的狭小居所,日夜管束着,避免他们逃跑或是无缘无故死亡。
武将们不争不闹,只是因送来的孩子,大多并非夫人所出,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能让皇帝安心,只是付出一个孩子而已,仕途之路平坦无虞才是真。
但遂钰不同,他身份贵重,且是萧韫直接从南荣王妃怀中抱走,自然备受瞩目。
质子们明白,他们的命或许并不重要,但只要南荣遂钰有所动作,大家同病相怜,定也能带他们离开皇宫。
小颜是第一个叫遂钰姐姐的人,遂钰小时候比现在长得更雌雄莫辨,小颜人傻乎乎的,便缠着遂钰要抱,还说姐姐身上香香的。
因为有嬷嬷在身边,质子们畏惧嬷嬷,便不太往遂钰这边来。
唯小颜例外,小颜笑起来,双颊有两个深深的梨涡,总是顶着那样一张甜蜜的脸,同嬷嬷讨些糖吃。
嬷嬷常念叨,若是遂钰也能这样笑便好了,年龄不大,表情老气横秋有什么好的。
后来某天,小颜突然没再出现,遂钰准备了好些糖,想等着他下次来,一并塞给他。
谁知嬷嬷突然跑进院里,慌张地拉着他往出走。
他来到质子们的居所,一半人在呕吐,另外那半边哭边骂,隐约听到了小颜的名字。
遂钰拨开人群,几近赤裸的少年,就那么躺在担架上,鞭伤遍布,双目被人戳进两朵娇艳欲滴的海棠,半边嘴撕裂,至于下\体……
据说是说被老太监欺侮,又因不怎么听话,老太监享受结束后,丢进了早已不再当差,坐吃等死的太监所里。
“太监所。”遂钰哽咽,自言自语道:“我已将太监所烧掉,小颜他……小颜他……”
“把太监所烧掉有什么用!要让整个皇宫燃烧起来才行!”
突然,心中另外一道属于遂钰的声音响起,催促道:“或许整个大都陷入火海,这些当权者才会忏悔!”
“你将玉玺交给萧韫,朝廷仍旧会将你作为质子警惕。”
“南荣王府功高震主,再次功勋加身有什么用!无非是泥糊的菩萨,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任何人!”
那又有谁需要被拯救?
遂钰深吸口气,徐徐吐出来,带着玉玺重新站立,耳旁叫嚣不减,青年甚至扔掉拐杖,在小厮的搀扶下,一蹦一跳,艰难地向遂钰靠近。
他身后的质子们,似乎是受到了他的感召,也随他一道,距离遂钰越来越近。
他们愤怒着向遂钰嘶吼,要遂钰将玉玺交给徐仲辛。
“遂钰,至少他也是武将,是同我们有共同信仰的人,萧韫时罪魁祸首,你要代替我们,惩罚这些高傲的世家。”
“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在宫里任人鱼肉的日子吧,那样的日子,你舍得让族中的小辈,再次成为牺牲品吗。”
“如果我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为什么不能打碎它!”
是啊,如果我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遂钰喟叹,在青年将手放在他肩头的前一秒,遂钰说:“我知道了。”
他抬头向玄极殿远眺,徐仲辛胜券在握地站在玄极殿正中央,盘旋着龙纹的斜台之上。
在他的右手旁,距离几十米之外,徐字旗迎风飘扬。
不知何时,皇室所有人被迫跪在殿左侧,每人脖颈上架一把刀,锋利明亮。
萧鹤辞跪在最前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遂钰,遂钰极慢地眨眨眼,从萧鹤辞的口型中,看出了救我二字。
皇帝一声不吭,倒是储君被吓破了胆。
萧鹤辞何曾面如菜色地跪在青石板中,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并非乞求,倒像高傲的指令。
多年前,质子们围在小颜的尸体前。多年后,他们仍保持愤怒,在遂钰周身环绕。
遂钰在他们的希冀下,被他们推向玄极殿,仿佛披风长长的拖尾。
在许多个无人得知的夜晚,遂钰坐在台阶中,听萧韫翻书的声音,或是棋子落入棋盘的清脆。
身旁无人掌灯,萧韫便用手肘支撑着,从那点并不算明亮的烛火中,遂钰学会了谋划,学会了真正像个人般行走奔跑。
他在萧韫身边的时间,或者只有在萧韫真正死后,才会变得异常特别。
至少野史会添一笔,御前行走曾同皇帝彻夜长谈,二人之间的隐秘,被宫人口口相传。
这是遂钰心中最隐秘的存在,也是他真正明晰,他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他认真地看着萧韫的脸,在陡然从四面八方卷起的拥护中,一步,一步,沉稳而淡定地接近萧韫。
遂钰俯身,轻轻叹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韫:“很难看吧。”
“有点。”遂钰并未在萧韫这里流连,独步至徐仲辛面前,顺着徐仲辛的目光,他发现徐仲辛竟然仔细凝视那些质子。
“南荣王教出来的儿子,必然能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徐仲辛不得不喟叹:“将门虎子。”
遂钰:“皇帝为数不多的信任,皆因聪妙皇后而起,因此并未将将军的孩子接进宫,将军不该庆幸吗。”
“庆幸?”
徐仲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玉玺在侧,也未将分毫注意力放在那里一秒。
他反问遂钰:“天家富贵,用将士血肉厮杀铸就的壁垒,是他萧韫一点点将信任磨掉的。”
“难不成遂钰公子如今得了好处,便要忘记那些忠魂吗。”
“好处?”遂钰忍不住笑,“这好处若是给将军的孩子,你愿意吗。”
“若我的孩子有能力拿到玉玺,令皇帝动心,倒也不失为一种兵法。”
遂钰轻声:“真恶心。”
徐仲辛:“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别有一番意境。”
“怎么样,南荣隋,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如何?”
男人后退几步,扬手指向萧韫:“把玉玺交给我,我帮你杀了皇帝。”
“千古罪人,由我这个乱臣贼子来做。”
“好人,自然是你们鹿广郡独占头筹!”
遂钰:“帮我杀了皇帝?明明是徐将军自己想篡位,怎么偏要带上我这个死人。”
“难不成。”遂钰拉长音调,不怀好意道。
“我在玄极殿睡了这么些年,便一次都不能得手?”
“无非是我不想而已。”遂钰抬起玉玺,放在徐仲辛眼中晃了晃:“玉玺,也是摸过的。”
“倒不如用别的东西诱惑我。”
“哦对了,我自小同王府并不亲厚,南荣明徽的性命做交换,对我而言似乎也不是很划算。”
遂钰勾唇,瞧着徐仲辛的脸色,缓缓道:“用别的来吸引我吧。”
广场内的人,只能看到远处,属于徐仲辛与遂钰的身形,比米粒还小。而跪在玄极殿两侧的人,又只能瞧见他们的后背,听不清在说什么。
唯有皇帝,交谈真切地落进他耳中。
徐仲辛只与遂钰正面交锋过一次,但足以从南荣遂钰眼中,举手投足行事风格里,感受道对方心中源源不断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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