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难不成你也向外头那些乱臣贼子,手中得了兵权,便翅膀硬了,不再听朕号令了吗。”
话里骂的是南荣遂钰,话外骂的是朝中手握兵权的将领。
宫中虽管束严格,但也并非密不透风。
光是这场子里,就有多少朝臣安排进宫里的眼线。
不知萧韫究竟在说给多少人听,但此话是警告遂钰勿要造次,也是他身后的南荣府,保持恭敬才能令南荣遂钰在大都安然无恙。
陶五陈专门带人回玄极殿取,西洲太子中途称自己身体忽觉不适,想尽早回去歇息。
皇帝将人留下,勾唇道:“朕身边的御前行走难得演奏,太子不想听听吗。”
萧稚不忍:“父皇,遂钰哥哥他——”
“阿稚,若你也离席,有谁还能陪朕共听此曲。”萧韫惋惜道,“爱卿,朕知你与公主素来亲厚,公主夜里突发奇想想出去玩,你也依着她胡闹。”
“如今公主即将出阁,你二人便得都成熟稳重些,难得今日齐聚,若夜里仍想去城外,朕叫身边的禁军跟着,也安全些。”
萧稚脸色骤变,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双腿颤抖,下半身一软,径直坐回软椅中。
嘭!
手边汤碗落地,萧稚慌忙弓身去捡,未想竟被锋利的瓷片刺破手指。
血顺着伤口浸润手指,萧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顿时噼里啪啦地掉出来,她徒劳地用手帕擦拭脸颊,直至耳边传来遂钰的声音。
“够了,阿稚。”
“遂钰哥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遂钰摇头,当着皇帝的面,温柔地用干净手帕擦拭萧稚的脸颊,将脏了的帕子径直丢在抱着龙首琵琶的陶五陈身上,命令道:“现在就去洗!”
“公子,这……”陶五陈左右为难,现在递琵琶,怕是得被这位小祖宗好一顿伺候,但不递,上头那位的龙威又有谁能承受。
他不由得向遂钰露出求饶的眼神,遂钰读懂了,却不想搭理。
陶五陈作为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自然能抓住潮景帝的一举一动,如今遂钰若是不接琵琶,即便能混过此宴,也难逃萧韫惩罚。
遂钰仔细帮萧稚处理伤痕,道:“待会我让身边的侍卫回去取金疮药,女孩子的手指不能留疤,军中的药比御医那里的好,以后碗碎了便别再捡了。”
“你素来不是拿精细活的性子,去西洲记得带几个得力的内侍,叫他们去做,总比你身边那个毛手毛脚的小侍女好。”
萧稚哽咽道:“是我不好,总给大家添麻烦。”
不,错的不是你,遂钰无声。
我没都没有错,甚至连萧韫,似乎都没什么错。
好像只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将我们不约而同地推向深处。
那或许是权力的重心,又可能是命运的尽头,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只能手足无措地让自己浮在水面,只要不被暗河漩涡拉扯,我们都有可能抵达彼岸。
那个时候,大家可能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热茶,畅聊人生理想。
可是,那样的日子真的会到来吗。
随意拍拍萧稚的手背,说:“快回去吧,我叫越青陪你。”
“越青。”遂钰扬声。
“送公主回去。”
越青站在厅外,听到遂钰叫自己,踟蹰片刻才决定听从。
“公主,请。”
潮景帝并未阻拦,任由萧稚退场。
遂钰倏地明白了,这场宴席,萧稚是上半场的主角,自己则是下半场的困兽。
船桨荡起涟漪,久久不散。
龙首琵琶就在眼前,乐师停止奏乐,舞姬并排站在廊下,遂钰不知自己怎样接过琵琶,只觉得被一阵风推向萧韫。
眼前与耳边的情景,迟钝地不及大脑,既然萧韫想看他出丑,想将他贬作卖艺的伶人,那么他照做了,他会不会放过他。
当啷——
龙首琵琶琴弦震荡,乐声铮铮,余音裹挟着古朴而又清脆的余韵,舞姬随乐起舞,围着遂钰旋转。
遂钰是等着萧稚走远后才开始,因此,乐声响起之时,萧稚已经行至岸边了。
她左脚踏岸,右脚仍在船上。
“遂钰哥哥!”
忍耐了一路的萧稚,终于忍不住往回冲,奈何下一秒便被越青抓住手腕。
越青正色:“公主,奴婢奉命送您回府。”
“父皇不该这么对他!”
越青:“还请公主勿要为难奴婢,公子叫奴婢护送,奴婢便得看着您进入公主府才放心。”
萧稚:“可是他……”
越青深呼吸,尽量保持平和,道:“公子自会处理,若此刻公主回去,只会害了公子。”
曲过半,西洲太子已如坐针毡。
燕羽衣脸色难看,这场戏是大宸朝廷内部的博弈,叫西洲来看南荣氏的笑话,这皇帝是疯了吗。
遂钰所能演奏的,也只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名曲,琵琶荒废多年,接连弹错好几个音。
潮景帝细数着遂钰犯错的次数,饶有兴趣地问陶五陈:“你说他还能弹错几个。”
陶五陈也不敢笑,回答的话在脑内转了一圈,恭恭敬敬道:“老奴愚笨,不知这曲中精妙。”
“呦,公子的手怎么出血了!”他忽然叫道。
善于演奏的乐者,通常手指会被磨出一层厚厚的茧,拨弄琴弦时便不会轻易受伤。
而遂钰已经太久未曾触碰,自己的琵琶也在那场火中损毁,萧韫的琵琶比他用的重很多,一时无法把控力道。
词曲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堪,遂钰只能尽力回忆着那些残破的工尺谱,忽而想到萧韫先前召庆贵嫔入玄极殿。
他和他之间,似乎总是用一场怒火平息矛盾,可那些东西,始终并未消散,而是化作膈应的石头,顽固地扎在心底,堆砌成一座宽厚的墙。
谁知道他有没有与庆贵嫔做什么呢。
即便是做了什么,南荣遂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朝廷,他的后宫。
而南荣遂钰也只不过是后宫苟延残喘的一员,君恩便生,君罚便死。
曲毕,晶莹如红宝石般的血珠,星星点点挂在琴弦之中,遂钰用带血的手指扶住龙首,食指正好放在龙眼的位置。
萧韫有忌讳,日常所用龙纹饰物皆不点龙眼。
挪开手指,龙眼明晃晃地直冲萧韫,血红着,像是突然有了神采。
遂钰眼睛微微颤动,胸膛骤然涌上来一股暖流,他趁着潮景帝不注意,竭力将它咽了下去。
或许这股液体中混杂着别的东西,令遂钰唇齿血腥浓重的同时,喉管被什么灼烧,像是会被洞穿般。
他不可控制地咳嗽了几声,恰巧寒风吹过,倒像是他穿得太少着凉了。
寂静无声,潮景帝率先鼓掌。
啪。
啪。
啪。
连着三下。
皇帝赞赏道:“朕的御前行走果然才貌双全。”
“谢陛下。”遂钰沙哑道。
他扶着扶手站起,身形微晃,像是要即将晕厥。
四周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扶他。
脚底虚浮,地毯似乎没有铺展,亦或者有棱角未被垫平,遂钰一个踉跄。
“小心!”
一如雷霆剑之势,燕羽衣速度飞快,赶在遂钰摔倒前扶住他。
“没想到竟是你。”遂钰呵了声,自嘲道:“谢了。”
这和遂钰想的不太一样。
演奏乐器,或许不能像高山流水遇知音那般,找到世上可唱和的友人,但也该为了心爱之人拨弄。
可现在这些风雅,皆被化作羞辱,成为伤害一个人的利器。
这是爱吗,这不是。
这是帝王的控制欲在作祟。
到头来竟是敌人不忍,扶着他的脊梁,支撑着他最后的尊严。
燕羽衣接过他手中的琵琶,塞进离他最近的内侍手中。
内侍吓得连忙跪倒,双手捧起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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