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棋艺,也是萧韫手把手在太学教的。
萧韫说,棋道教人以谋划,即大权在握。
潮景帝并非不在乎萧稚逃跑,而是萧稚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她所有的轨迹皆了然于胸,自然不会对遂钰生气。
萧稚会回来,或者说,他一定会让萧稚回来。
“这算什么?”遂钰垂着头,自嘲道:“入幕,登台,当我是戏子吗?”
“他当我是戏子吧。”
遂钰沉沉笑出声,肩膀筛糠似地抖,只是笑,也不再说话了。
可笑声又渐渐地像是在哭,他眼前的光被兄长挡着,南荣栩用衣袍为他撑起一片无人可见的荫蔽,他能压着声音,不被任何人窥探,放肆地哭。
南荣栩将帕子从遂钰手中抽出来,拧着眉,一点点地将沾满血渍的地方合上,用干净的那面擦拭遂钰的眼睛。
南荣栩说:“不能说也没关系,以后能告诉大哥的时候,大哥会洗耳恭听。”
早先在城门前见遂钰,御前行走衣着不凡,眉眼间的凌厉与极其神似皇帝的冷漠,令南荣栩不得不侧目,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曾远远观察过遂钰。
深幽宫禁内,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造就现在的遂钰。
这幅难以言明的不适感,像是一层坚硬的外壳,死死包裹着遂钰,无论何时都不见褪下。
他的一举一动,像是故意,又好像无心,寸寸带着不动声色的算计。
这哪里是一个才刚长大不久的孩子的心性?
此刻遂钰哭得叫人心碎神伤,倒让南荣栩上不来下不去的那口气顿时松快了,这不还是个小孩子,高兴会笑,不高兴会哭,生气还会闹上一闹。
南荣栩是南荣王的第一个孩子,万众瞩目的嫡长子自然是整个王府的最明亮的星星,南荣王再怎么军务繁杂,也会抽空回府逗逗南荣栩,同儿子吃顿热饭,若实在是没法回府,便将儿子接到军营,教他兵法,手把手传授如何训鹰。
“别哭了。”南荣栩学着母妃的语气,慢道:“有什么事便同大哥讲,无论是谁欺负了你,大哥都替你讨回公道。”
这是遂钰第一次感受血缘的亲近,天然的联系令他在南荣栩一声声的安抚下逐渐平静。
他哭得出汗,唇齿的血腥味直逼天灵盖,他抽噎着嗫嚅,“没……没什么的。”
“大哥,很多事……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南荣栩:“它会令你陷入险境吗。”
遂钰:“或许不会。”
“擦干眼泪,离开太久会令人生疑。”南荣栩理了理遂钰凌乱的额发,叫来窦岫:“去取我们放在车上的备用的衣服,待会给四公子换上。”
他看着遂钰想了会,略一沉吟,动手将玉佩取下来挂在遂钰腰间。
“这是世子的令牌,大哥我不能——”
遂钰正要推辞,被南荣栩按住双手,道:“正因这是南荣世子的令牌,你才得戴着,还要光明正大地叫席面上所有的人都看清,这是南荣氏的象征,你从来都是南荣氏的儿郎,遂钰,虽然提醒过很多次,但为兄还是要说。”
“我们家蛰伏已久,却也并非任人宰割,有什么委屈大可撒出来,不必忍着,难不成偌大鹿广郡都收拾不了你的烂摊子吗。”
那确实可能收拾不太了,遂钰想。
他攥紧玉令牌,咬唇说:“知道了,谢谢大哥。”
再度返回席间,人倒也都齐全了,遂钰低眉顺眼地跟在南荣栩身后,陶五陈上前来主动引世子落座。
帝后气氛一派祥和地坐着,贵妃稍落半步,却也是能与皇帝低声说几句的距离,之后便是太子,太子妃,皇室宗亲。南荣氏作为第一大外姓王,于群臣之先,皇室之末。
成家自从将女儿嫁给太子后,声势水涨船高,成太师被人围着请教论道,身旁跟着的年轻人倒叫遂钰眼熟,他想了想,似乎没想到是谁。
再一抬眼,远远地看见潘谓昙正坐在位子上冲他摆手。
他指指成太师,又示意遂钰注意自己的口型,陶五陈又恰巧开口说:“小公子,陛下叫老奴给您带句话。”
“十。”遂钰费力地辨认着潘谓昙咧成一条线的嘴,牙齿白花花地暴露着。
“小公子?”陶五陈没得到遂钰的回应,便又重复了一遍:“小公子,陛下说之前的事他可以不追究,若待会您再办砸了,可就真要挨板子了。”
“十什么?”遂钰蹙眉。
陶五陈:“是大理寺专管审讯犯人的狱卒的板子。”
“十公子。”遂钰啊了声,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原来是当日冷凝香找花酒喝的成十公子。
可这成十不是把别人肚子搞大了避风头吗?怎么还来此等场合,成家还真想送出去一个女儿,再娶回来一个权贵。
陶五陈:“小公子,您听清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遂钰被陶五陈烦得直皱眉,摆摆手道:“还望公公回禀陛下,陛下准备了那么久,臣自然铭记于心。”
那日彻查冷凝香,惹得京城诸多官员忐忑不安,男人进乐馆,除了胯下那二两肉的事便也没别的花样。他们以为皇帝要查狎妓,特地派了身边的行走督办,一时人心浮动,往遂钰府上送了不少礼。
“世子。”萧韫忽然开口,关心道:“怎的现在才入席,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吗。”
话虽如此,可明显意指遂钰。
南荣栩恭敬道:“谢陛下关怀,府中琐事而已。”
“朕的御前行走怎么今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萧韫又道。
遂钰也学着南荣栩的语气,说:“臣确实是累着了,不能更好御前侍奉,陛下恕罪。”
“无妨,你平素用功,朕准你几日假,安心待在府中陪伴家人。”萧韫显得格外大度,又赐了遂钰舒适的软枕,遂钰冷眼瞧着,心中暗骂,面上又受宠若惊恭谢圣恩。
董贵妃插话道:“世子不知,遂钰大人向来是朝中最勤快的,既得照顾陛下起居,又要时刻替陛下看着前朝,这个年龄正是该出门赏花与同辈人游玩的时间,他却得面对诸多公务,本宫也心疼。”
萧鹤辞:“遂钰自太学便勤奋,如今看着在父皇身边受父皇教导,倒让儿臣心生羡慕,儿臣也愿跟在父皇身旁耳晕目染学习治国之道。”
“遂钰哪能与太子相提并论,太子谬赞了。”南荣栩淡道:“臣有两个弟弟,一个在沙场,一个在身边,沙场的看不住到处乱跑,如今好不容易能教教遂钰规矩,陛下赏赐休沐也不敢松懈,定要多让他抄写家规定心才是。”
萧韫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世子也该改改这古板性子。遂钰年龄小,放他出去玩几日,多和京城中的公子们来往也没什么不好。”
遂钰心中暗翻白眼,上次他与公子们出去喝酒,萧韫还从宫里追出来了,左嫌酒气大,右嫌他和不认识的男人厮混。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大抵每年便只有年节这几日才能令冷清的皇宫热闹起来。
连吃两盏冷酒,遂钰冰凉的手才逐渐暖和起来,他半倚在软垫里,仗着南荣栩能挡住自己半边身体,懒洋洋地阖眼,直至哄闹如潮水褪去。
奉礼内监高呼——
“西洲太子到。”
“西洲燕将军到。”
“遂钰,该醒了。”南荣栩提醒。
遂钰面无表情地睁眼,缓慢坐直,随着众人的视线朝殿门口望去。
为首的西洲太子他倒不感兴趣,哪朝哪代的太子都一个样,要么玩弄权术,要么一事无成。只是这个西洲的燕氏,他微微挑眉,明显感觉到南荣栩的气势不太一样了。
两大氏族,分别代表了两个国家的战力,现下在国宴场合见面,即便没有刀光剑影,也胜似杀伐战场。
身着盛装的年轻将军,一身浅紫,袖口滚着银边的海棠花纹,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不怎么起眼的骨簪固定,右耳耳骨连着钉三粒血红宝石,像极了痣,也像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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