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不光知道萧鹤辞殿中存放金疮药的地方在哪,他还知道萧韫习惯将伤药放在贵妃椅之后的那个小塌第一个柜子里。
他刺得不深,但没想到萧韫没躲。
萧韫褪去衣衫,露出被血渗透的里衣。里衣包裹着的这具躯体,自肩胛处至后腰,有道永远无法消匿的狰狞伤疤。
发簪恰巧就刺在这道伤口之中。
遂钰双手颤抖着从柜中取出金疮药,他起得太急,不慎撞倒药箱中其余药罐。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药的白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骨碌碌滚至萧韫脚边。
“过来。”萧韫捡起药瓶,说。
遂钰惊魂未定地将金疮药交给萧韫,萧韫指了指案台之上的笔墨,道:“照着诏书誊写一份。”
遂钰惊诧道:“陛下那是——”
……
太子抵达檀坛后不久,出日殿殿门大敞,遂钰手捧诏书神色如常地走出殿门,他身后是坐在殿内龙椅之中的萧韫。
踏着庄重威严的礼乐之声,遂钰缓步来到萧鹤辞面前。
按照事先彩排,遂钰得将诏书交给萧鹤辞,萧鹤辞手捧诏书听父皇教诲,而后从皇帝手中接过属于东宫太子的印鉴,再至檀坛之中祭拜天地神灵。
檀坛之内高香须得在皇子承袭东宫之位后燃烧七七四十九日,宫人会随时增添香火,避免香线燃断。
萧鹤辞从遂钰手中接过诏书时,发现遂钰握着诏书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当他想说什么时,遂钰迅速道:“恭喜太子殿下入主东宫。”
册封诏书之中笔墨未干,轻微晕染纸面,萧鹤辞接过诏书的瞬间,遂钰瞬间似如触碰烫手山芋般收回手。
诏书是遂钰誊写的。
遂钰经常以学问不高为由,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善意习字。然而在成为御书房行走后,他每晚都会替萧韫批改奏折。
萧韫口述,遂钰将萧韫的话写在那些官员呈递上来的奏章之中。
他是比皇子们更加接近萧韫的人,萧韫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写字,面对遂钰因畏惧而产生的消极态度,皇帝显得有耐心极了,直至遂钰终于能够写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天子笔迹。
普通奏章便罢,但这是册封太子的诏书。
倘若日后萧韫想找南荣王府算账,大可将诏书拿出来定罪,判个欺君罔上挟天子令诸侯的诛九族之罪。
遂钰后背发凉,额前却渗着细密的汗珠。
萧韫从不轻易透露心思,遂钰也只能走一步琢磨一步,稍有不慎万丈深渊。
脚底似灌了铅般沉重难行,而这场合却又是再庄严不过。
众目睽睽之下,遂钰站在太子面前竟许久未挪动一步。
负责流程的仪官离遂钰太远,想提醒也不得法,只能将目光投向封禄泉,以盼得到封大人的指引。
封禄泉哪能猜到出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当少年人没经历过大场面,一时被吓到而已。陛下在殿内也未命人催促,想必不会怪罪。
仪式结束,遂钰也未能缓过神来,只是身着白色丝质里衣,孤单地坐在玄极殿内温泉边发呆。双腿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水渍很快浸湿他的衣衫,那套参加典仪的外袍脱在手边,皱巴巴的被遂钰揉了很多次。
男子及冠束发,遂钰却并不喜欢那么严整,独处时经常披散着头发乱走。他手指勾着发带,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泉边垂柳。
报复太子本就在遂钰的计划内,但却并没讨到什么好,反倒冲动地令皇帝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为了避免仪式意外,萧韫提前亲自誊抄过一份诏书。那时遂钰也在场,他站在萧韫身后捧着水杯,睡眼朦胧地问他在写什么。
皇帝说,诏书。
然而那份诏书并未被拿出来使用。
“小公子,陛下让老奴来送安神汤,时辰也不早了,您喝了汤药便先休息吧。”
遂钰收拢思绪,回头问:“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陶五陈笑道:“老奴已经站在这许久了,只是见公子望着那些花草出神,未敢打扰公子。”
遂钰闻言哼了声,讥讽道:“公公身为首领太监亦能如此迁就我,可那东宫的江公公脾气大,每次见了他我都怕得很。”
江合是东宫的人,即使陶五陈统领宫人,也得先从太子那得到允准,方能将江合传唤来问话。
“老奴会如实禀报陛下,还请公子勿要动气。”
遂钰:“寄人篱下我哪敢生气。”
他接过陶五陈递来的汤药,仰头饮尽后随意将药碗丢进泉中,捞起礼服边走边说:“安神汤我已尽数服下,公公大可直接回去交差,你告诉陛下,我今夜不会乱跑,更不会去东宫再给太子添一刀。”
皇子公主们成年后,通常会出宫立府,受宠爱的会提前得到封地。萧鹤辞十三岁便被允许出宫,这是当今前往边塞驻守的皇长子都未曾拥有的待遇。
遂钰作为萧鹤辞的伴读,自然也跟着在宫外生活过。
午夜失眠时,他总是会想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朝堂争斗,更未曾涉及皇权,偶尔功课没做好被先生责罚,萧鹤辞也总是揽去大半责任。
时间会流逝,人也会变。
就像他根本不会相信,萧鹤辞竟会为了皇位而将他送给萧韫。
床榻轻微塌陷,一具微凉的身体悄然贴近,遂钰轻轻向塌内挪了挪,耳边传来萧韫的声音:“还在为在东宫受的委屈生气?”
那不是委屈,遂钰压根就没把江合放在眼里,不过他也不吱声。
态度落在萧韫这里便是默认了。
男人牵起遂钰的手,引着他让他面对他。
遂钰翻身便能埋进萧韫怀中,他甚至用力地用额头撞在萧韫胸前。
萧韫嘶了声,但没将遂钰推开,笑骂道:“故意的是不是。”
遂钰的掌心贴着萧韫的腰窝,鼻翼间萦绕着萧韫身上的那股沉檀香。这种香味太沉闷,遂钰不喜欢,他蹙眉道:“我要休息了。”
“喝过安神汤还睡不着,想必是今夜无眠。”萧韫挑起遂钰耳边发丝,俯身亲吻遂钰疲倦的眼睛。
遂钰拒绝的声音很快便被掩盖。
层层纱幔围拢无限旖旎,从里伸出的细长手指仿若濒临溺死,先是无助地抓住榻前的围栏,而后逐渐收紧,最终在漫长的颤抖中骤然松懈。
……
皇帝从柔软被子中捞出汗涔涔的遂钰,随意披了件外衣将人抱去温泉清理。白日盯着仪式已令遂钰疲惫不堪,此时他已经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萧韫摆弄。
萧韫将遂钰放在岸边,遂钰摸索着滚进水中。
温泉不深,修建时又设了可供平躺的台子,最适合遂钰这种懒得下水,又想在岸上享受的人。
“明日成家嫡女进宫请安,按理说成婚前便得入宫伴侍皇后凤驾,但如今皇后仍在国寺修行,你得为朕走一趟。”
遂钰只有脑袋在岸边耷拉着,懒洋洋地接受皇帝的按摩服务,按得舒服了还会哼哼几声。
萧韫道:“皇后为国祈福出宫修行,五年再未踏足大都,太子乃董贵妃所出,想必将人请回来会难些。”
遂钰猛地睁眼拍掉萧韫的手,冷道:“我不去。”
当年他在书院伴读受苦,便是皇后暗中使了不少绊子。老天有眼,好不容易等到皇后自作孽被送走,现在怎么还要把人迎回来。
“你若是能将皇后带回来,朕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遂钰:“我要回——”
萧韫:“朕记得你格外喜欢凉山的马场,赐你围场随意进出之权如何。”
皇后是因害董贵妃腹中孩儿而被皇帝降罪,皇帝碍于皇后母家而将其送去国寺,如今再因太子将人接回来?
“陛下怕是忘了臣是南荣王府的人。”
遂钰彻底清醒了。
皇后母族乃世家大族,更是为萧氏争夺江山的将帅之家,只是始终被南荣王府压着,始终不得位列第一大族。遂钰作为南荣家唯一留在大都的儿郎,自然备受皇后“关照”。
他险些被皇后害死,幸而得萧鹤辞庇护,方才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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