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没回头都知道,遂钰一定跑得飞快,生怕慢半步便被他抓住重新拖回池子里。
遂钰动作麻利,随便扯了件外袍披上,边走边系扣子的时候才发现这是萧韫的龙袍。萧韫似乎很喜欢云纹,他喜欢什么,就爱给遂钰套上什么装扮,遂钰就像是他藏在皇宫里的椸枷,后来逐渐走出宫门,变成了他展示在大都的皮囊。
两三个时辰前,遂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小指被萧韫套上了什么东西,方才没顾上看,此时动手摸了摸,竟是一粒雕琢成飞羽的翡翠戒指。
他正欲开口,听到萧韫懒洋洋道:“刻瓴部单于掌中之物,朕瞧着只有这个最值钱。”
竟是从人家手里扒来的战利品。
刻瓴部喜珠玉圆润,且游牧很少佩戴这种棱角凸起配饰,御马驯兽多有不便,这飞羽……遂钰心中逐渐浮现了个荒唐的念头。
萧韫:“那扳指太大,想你也不喜,索性叫工匠切出最纯净的一小块,雕琢花样。朕趁你睡着的时候看过了,很漂亮,好好戴着,翡翠养人。”
遂钰嘴角抽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皇帝奢侈也并非半日之功,但这翡翠价值不菲,能戴在单于手上的,想必有价无市,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尾戒。
“什么时候的事。”遂钰出声。
萧韫少年时善战,就连登基大典也只是草草了事,戎马半生,征服过的部落不计其数。遂钰曾在宫内典籍中见过记载,透过那些年份数字估摸出萧韫的马蹄究竟踏遍了多少山川,亦无法将英勇善战,策马奔腾的少年皇子,与现在这幅老奸巨猾,心思缜密,阴晴不定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月光落在地上,看得见摸不着,循着温润且微弱的光,遂钰摸索着找到鞋子,才穿了一半,听到身后流水溅落岩石的声音,萧韫的声音渐近。
“大概是——”
时间距离现在太久了,久到就连萧韫都要略微沉吟,他以博闻强记为傲,但翡翠的事情好像发生在他十几岁左右。
“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
第33章
遂钰轻轻“啊”了声,惊讶萧韫居然真记得时间:“找这枚翡翠戒指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若非南荣栩进京便立即入玄极殿请安,遂钰匆忙间将碗筷塞进檀木柜,事后萧韫又命陶五陈打扫,翡翠恐怕还会躺在珍宝间再沉睡数年。
翡翠衬得人肤白胜雪,最适合遂钰这种手指细长,又不怎么着配饰的人。
翌日。
潘府以大公子的名义送拜帖去遂钰府上,遂钰被萧韫派了新差事,暂时没空理这个花花太岁二世祖。
朝廷年下事多,宗祠祭祀,典礼章程,诸多琐碎皆需在年前半月收尾,礼部更是从其余五部借人周转。
内阁多催促礼部呈递西洲使团安置名录,礼部哪里顾得上内阁,一连拖了七八日。起先内阁只是派人上门催促,礼部象征性地敷衍,略交出个没什么头绪的起草,后来内阁周议,首辅次辅接连问起,底下的人说不出一二三,首辅勃然大陆,勒令他们三日内定要交出合规合理文书。
遂钰登门取公文时,恰巧听到厅内传来次辅呵斥下属。
他驻足门前,乐得听墙角。文人生气骂起人来,之乎者也次之,除了市井粗鄙不堪辱爹骂娘的污言秽语不可言,其余的什么阴阳怪气都出得了口。
“南荣大——”
“嘘。”遂钰食指搭在唇边。
里头训斥声突然戛然而止,缓了一阵子,接连不断的摔杯踢盏响彻鸿鸣阁。
帮遂钰寻找文书的人,乃是礼部主客司郎中,兼任内阁大学士姚仲昌。
姚仲昌在主客司混迹多年,终于在去年年末升任郎中,靠着年久资历与家世选入内阁。
姚仲昌也支棱起耳朵听声,他在内阁待了一年多,顶着礼部的头衔没少挨骂,习以为常道:“年末大家都上火,难免脾气暴躁。”
“挺热闹。”遂钰评价。他上下略打量了一番,姚仲昌语气倒不急不缓,但这能挂两对酱油瓶的黑眼圈可唬不了人。
接过文书,随口道:“大学士这是熬了几宿。”
“不多,不多,三晚而已。”
姚仲昌含蓄地比了个五。
内阁催促礼部,少不了给姚仲昌压担子,而姚仲昌又并非礼部主事,所能做的有限,两头受气,差事难当,好人难做。
西洲使团出使大宸七次,萧韫想看当年的记载,相关文书皆压在库房,遂钰等了两个时辰才从姚仲昌这接了三本。
姚仲昌:“大人见谅,我朝与西洲渊源颇深,但与今年这般阵仗的使团,陛下登基后是头一回,历朝接手礼部官员众多,难免交接不当,暂时只能找到这三本,待我再着人仔细盘点库房,其余定尽快送至大内。”
许是话太诚恳,或也有神色憔悴的缘故,遂钰一时不忍,松口道:“陛下要得急,至多宽限一日。”
晨起萧韫的命令是,务必将所有文书于日落送至御书房。
姚仲昌面露难色,似是有难言之隐,终究没说什么。
带着文书回宫,萧韫从遂钰手中接过,大略浏览了一遍,遂钰从旁瞧着他面色不对,却也不知道萧韫心里究竟盘算着什么。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寻找十几年堆积在库中,未曾见天光的东西。
“只有三本?”
“……还有。”
“剩下的呢。”
遂钰见墨干了,将茶杯里喝剩的最后一点水倒进砚台。萧韫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但遂钰在他身边待得久,仍能从中听出几分生气,说:“过几日我再去取。”
片刻,遂钰又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很少这么开门见山地询问,惹得萧韫放下笔,纳闷道:“怎么了。”
萧韫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逻辑与盘算,遂钰通常懒得理会他那些“深沉”的心思,只等着他将差事派下来,吩咐着底下的人照做便是。
“倒进去的是茶水。”萧韫将砚台挪了个地,说。
遂钰:“礼部的官员向来都是安插宗族子弟的地方,人员变动算是六部中流动最小的,现在找前朝的文书,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还有,茶水怎么了。”
不批阅奏折,只是寻常练字,茶又是好茶,怎么就不能混着墨用。
萧韫眼皮微跳,方才还问他是不是生气,此时看,倒是遂钰脾气更大些。他看着遂钰将砚台又推回来,望着他指缝沾着的丁点墨,正欲说什么,遂钰却突然起身作势要将砚连着墨一起丢出去。
“礼部并非没有能人,只是被尸位素餐的人占着,只能做些誊抄文书的小事。即使年节忙碌,也不会因人手短缺,根本拿不出接待使团的具体章程。”
“年节的祭祀都是按照往年的流程照做,怎么就乱成一锅粥,被内阁天天上门催着要。”
遂钰捧着砚台,停住。
“文书记录只是借口,陛下想彻查礼部,肃清纲纪?”
萧韫:“谁说朕不用这方砚。”
遂钰捏了捏鼻梁,头疼道:“能不能不要同时讨论两件事。”
西洲使团已经抵达京城,萧韫却想此时整顿礼部,又或者说,他整顿的不仅仅只是礼部。
礼部内,世家子弟那么多,如何能完全根除贪腐,况且朝廷内也不能完全没有这种人的存在。
年节,使团,整顿六部。
单拎出来一个,都是耗费数日的大事。桩桩件件叠加在一起,只是用脑袋想想,都觉得万分痛苦。
真不知是否该夸一句,艺高人胆大。
同萧韫用罢晚膳,遂钰径直回了府。
世子白日被请去兵部,与遂钰前后脚进府。褚云胥听贴身侍女阿颜说今日倒巧,世子爷与公子一同踩着饭点回来了。褚云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掀起暖帘,远远地,兄弟二人站在廊下轻声交谈,稍高点的是南荣栩,披着天青大氅的是遂钰,被兄长挡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
褚云胥扬声笑道:“怎么不进屋,晚饭快好了,进来暖暖,待会有涮羊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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