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00)
“有人告诉我——若站在地上,你的目光只能看到三里之地。若立于山顶,就能看到大地的尽头。若再攀上云霄,天下将被你纵览无余。”
“此刻,我们站在巍巍高崖之上,能看到千里荒原与万里雪沙。天际孤寥,无活人踪迹,叫人得以放肆一场。”
“无论大笑与大哭,不会有人听见,也无人嘲你癫狂。”
“正好抓住这机会,将心事与郁气纵声喊出。待你出了沙漠,回到俗世,可又要自囚樊笼。”
“你也去喊几句?”
穆洛凝望裴戎,暮霭渐沉,霞光倒映在他的眼里,染上一层紫色,温柔得令人心醉。
“不用担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裴戎微一怔,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却被穆洛揽住肩膀,推到崖边。
裴戎有些无措,不知该喊点儿什么。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发点宏愿誓言,觉得太傻。若是如穆洛一般念诗,又觉索然。
面对这亘古旷野,每一条沟壑是他的脉络,每一座山丘是他的肝胆。大漠沉默,孤鹰长啸,铺千里沙如雪,纵万里快哉风。
苍茫朗阔的天地,最易激起心中的豪情,让人觉得这方天地只属于自己,令郁塞的心胸畅然开怀。
所以塞外总会吸引怀揣一颗浪漫心脏的人们流浪,传下唱诵千古的诗章。
无言许久,一股炙热的情绪涌至喉头,灼烧着那里,冲破枷锁与桎梏,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
将所有悲伤、痛苦、心酸、喜悦与对前路的迷茫全都宣泄殆尽。
然后他放声大笑,干燥眼眶笑出湿意。
这一刻,他觉得苍天待他不薄,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情与希望。
穆洛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分担这份情绪的重量。
口中哼着听不懂的胡曲,唇边含着浅笑,接住一片从远方飘来的飞叶。
这时,前方冒出一道烟柱,依依而上,冲入云霄,被霞光染成璀璨的金色。
穆洛一拍大腿,无不遗憾地说道:“裴兄弟,看来我们点不成这孤烟了。”
裴戎收了笑声,嗓音微微沙哑。
“我们的运气不错,收拾收拾东西,过去看看。”
他们确实走运,有烟的地方,证明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很可能有车,有马,有清水,有烤肉,有美酒,还有一群漂亮热情的美娇娘。
当两人赶到白烟升起之处,天幕已暗,沙漠陷入一片漆黑。
夜里,大漠已不再炎热,反从黄沙上沁出刺骨的冰凉。
裴戎看到一座庞大的营地,灯火璀璨,歌舞升平。
这座营地的主人,身份应当极为贵重。
雪白马匹圈养在营地外,宛如一片从天上流淌到地上的云彩。
偌大一片河滩,扎有十六座毡帐。帐身雪白,织满金莲。帐顶像是一尊小小的佛塔,黄金所铸,嵌有各色宝石,珠光耀眼。
被毡帐围出空地,铺一层厚厚地毯,以细密绵软的羊毛织就,染成均匀深红,刺有飞鹰、山羊、牧女、曼珠沙华等纹路。甚为精美,却任凭往来诸人踩踏。
空地中央,燃着熊熊篝火,焰光冲霄,滚滚浓烟连接天地。
白烟在结霜的寒夜中,舞成飞天之状,绫罗环腰,反弹琵琶。
数只羚羊以铁枪贯穿,架在火上,油脂融化,滋滋作响。光着胳膊的汉子坐在肉边,手握金刀,片下烤肉,放在侍女捧着的银盘中。
金刀在他手中舞得眼花缭乱,与其说是割肉,倒像进行一场奇妙的刀舞。
身佩宝石,腰环金铃的女子,在人群间往来穿梭,为客人们奉上肉食与美酒。
胡人、汉人围绕篝火而坐,饮酒吃肉,欢声笑语。
裴戎与穆洛藏在不远处,观察营地中的情况。
“嚯,好气派的主人,这般招眼,就不怕引来匪徒?”
穆洛不忘他们大雁城缺药少粮的事情,见营地主人这般奢华做派,心生向往,有些虎视眈眈。
“别妄动,那群饮酒作乐之人非是善茬。”裴戎警告。
穆洛应言细瞧,发现他们腰间、怀里或坐垫之下都藏有刀剑。
且每个人在享受中,依旧神色清明,偶尔露出狼顾虎视的锋芒。
“都是高手。”穆洛闭着眼睛嗅了嗅,陶醉道,“他们喝的是哈密的葡萄酒,那玩意儿一斤,要你十两金子。”
“想不想喝?”裴戎问道。
穆洛坦荡道:“想喝,但我更想把它们兑成金子带走。”
“跟我走。”裴戎道。
穆洛跃跃欲试:“怎么做,打晕几个巡逻的守卫,换上衣服,偷偷潜入吗?”
却见裴戎离开藏身之处,整了整襟袍,坦坦荡荡地向营地走去。
穆洛没能将人喊住,只好跟上。
两人来到营地入口,看门的是两个八尺高的汉子,神采奕奕,器宇轩昂。
他们没有对贸然到来的两人表示敌意,反而爽朗笑道:“二位来自何处?”
裴戎微微拱手,实话实说道:“我俩从小方盘城而来,欲前往碧洲城,不幸路遇沙暴,流落至此,食水匮乏,且不知出路,还请此间主人收留。”
穆洛心道,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收留两个陌生人,裴兄弟也太实称了。
孰料,看门人道:“原来二位遭遇了那场大沙暴,虽未刮到我们这里,但遥遥看去,亦是惊天地动。二位能从中幸存,乃是吉人天相,必当好好庆祝一番。”
“我家主人慷慨好客,来者皆客,从不拒之门外,二位请。”说罢,让开一条通路。
没有盘问或搜身,轻轻松松将他们放入营地。
穆洛诧异非常,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他们绕过一群烂醉之人,选了一处角落坐下。
深红地毯上铺满了软垫,里面塞着从白鹅身上筛下的绒毛,软得能让人陷入其中。
无人召唤,便三位少女摇曳而来,端上金杯银盘、烤肉美酒,邀请他们享用。
穆洛抓起一块油汪汪的羊脯,塞进嘴里,因为太烫,“呼哈呼哈”抽着冷气。
“此间主人好生慷慨,不知是何模样。”
说着,目光投向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
营地主人很好分辨,他身形修峻,雪色绸衣,广袖博带,漆缎墨发束之玉冠。汉家公子的装扮,但因风沙,头戴帷帽,面覆薄纱。
诸人饮酒作乐,东倒西歪,唯他端雅高坐,身旁一名披挂宝石的美艳女子斟酒服侍。
面前放着一把桐木古琴,色泽沉朱,雍容敛意,偶尔慵懒地拨动一弦,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威严的气质。
“她如白鹭濯羽姿容绰约,如鹿鸣呦呦惹人怜爱,她款款而来,向你走来。”
伴随龟兹乐师的引吭高歌,一名年纪颇小的舞姬一甩乌黑的发辫,舞起金色的头纱,来到营地主人面前。眼睛美丽灵动,随着乐师的唱词,做出各种勾人的动作。
营地主人身边一名男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少女的臀上,笑道:“跳起来!”
舞姬眼珠在眼眶里左转右转,双手叉腰,足跟相抵,像是雀跃的小鹿,在众人或盘或横的腿间踢踏跳跃。
金色的舞铃在洁白的脚踝上激烈碰撞,合着鼓点,叮叮当当。
乐者们调琴弄管,悠扬唱诵。
“香音妙舞,乾达婆王,何处芬芳馥郁,她便舞至何方。”
营地主人手中持有一只夜光杯,玉色碧翠,明净透亮,斟满血红美酒,却不比执杯之人的一只手,更为动人。
舞姬一曲舞毕,营地主人潇洒地扬臂一洒,杯中美酒泼出,化为一片红色的宝石,落在舞姬足边。
她激动地匍匐在地,带着赏赐,千恩万谢地退下。
穆洛盯着那只手出神,连手中的酒都忘记喝了。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
裴戎目中映着篝火,懒懒道:“怎么说?”
穆洛道:“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错不了。”
裴戎嘲道:“你说就凭我的手骨,也该是一位美人。”
穆洛没能发现他的易容,还以为这张平凡至极的面孔便是他的原貌,一时有点尴尬。
“那是意外,我就只在你身上看走过眼。”
“不信,你等着。”说罢,端起酒杯,起身向营地主人的方向走去。
裴戎唤道:“你要做什么?”
穆洛冲他眨了眨眼睛:“近赏佳人,一亲芳泽。”
裴戎唇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举了举杯。
“祝你走运。”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举杯】:祝你走运。
穆洛【大笑】:瞧我的吧!
裴戎【思考】: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斟酒服侍的欲主依兰昭,一位调戏舞姬的戮主拓跋飞沙,还有一位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御众师。兄弟,只能祝你走运了。
第99章 重逢
穆洛拨开醉醺醺的人群, 向营地主人走去。
围绕篝火, 人们虽在寻欢作乐, 但混杂其中的苦奴们清醒冷静,时刻警戒营地的安全。
他们可不想在御众师眼皮底下闹出乱子, 然后以自家头颅谢罪。
不少人停下推杯换盏,注目于他,幽黑眼底凝一缕寒光。
对于苦奴们的警告,穆洛毫不在乎。
手中携着酒, 脸上带着笑,眼中只有那双完美无瑕的手。
在人物豪爽粗犷的北漠, 男人见到喜欢的美人,便会放肆大胆地表露爱意。无论那位美人是公主、牧女, 还是嫁了人的妇人。
所以常常会惹来对方倾慕者或丈夫的拳头, 他们不惮于面对,甚至喜欢这种争斗——胜利者能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向荒野与飞鹰夸耀自己的武功。
这便是大漠人,活得像是荒狼, 武力便是他们讲道理的手段。
穆洛走到御众师面前,看着那只搭在琴弦上的手, 心中再次充满赞叹。
随后感到一道寒刀般目光, 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片下肉来。
转头看向对方,是一位气息危险, 面如阎罗的男子。披着猞猁皮袄,蓬松微卷的长发梳于脑后, 分成几股扎成长辫,尾坠孔雀眼似的黄金吊饰。背后插一柄石碑般的阔剑,锋刃洗净,亦掩不住一浓烈血气。
此人杀人如麻,甚至以杀为乐,是个扎手的角色。
穆洛在心中评价。
但他好似非常恨我?我曾经见过他么?
暗怀不解,穆洛坦然迎着对方剜肉的目光,握拳捶于左胸,算是打过招呼。
这般淡定随性,令拓跋飞沙面色更沉一分。
依兰昭慵懒倚卧软垫,臂挽金纱,逶迤于地。
以手托腮,手指绞着鬓发,目光奇特地凝视穆洛面孔,同时不着痕迹地去瞧大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