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6)
偏头看向对方,意有所指,“欲鲸吞天下,也要看看你这双肩膀,能否担得起万里河山。”
陆念慈摇头失笑,对梵慧魔罗所言不以为然。
人一旦萌生出野心,便入掷入烈火中的薪柴,不至死亡,不会熄灭。陆念慈的野心,是为慈航,为一个永远太平的将来。并甘愿为此凌云壮志殉葬,哪里能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
“我伴天人师座下,听闻师尊提及众生主往事,若非苦海以血祭的方式,迎他转生。众生主也不会被十万罹难者的诅咒与业罪纠缠,陷入癫狂,堕入魔道。”
“天人师常言,众生主英姿亮拔,风华无双。纵为敌手,也是他当世第一敬佩之人。”
语气诚挚,同时观察梵慧魔罗神色,不漏一丝变化。
梵慧魔罗道:“哦?”
“百年前,我苦海与你慈航道场的那场较量中,江轻雪被一刀穿心,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
“竟还有闲心,同你们讲述众生主的丰功伟绩?”
陆念慈目光一闪,他果然知道!
“自古英雄惜英雄,天人师独立巅峰,难免孤寒,对众生主这位势均力敌的大人,自然格外关注。”
他折下一截柳枝,勾撩水面的荷花残瓣。
“倒是众生主,伤势比起师尊只重不轻。不知在苦海的悉心调养下,是否康健?”
陆念慈这样问道,但心中已经答案。
梵慧魔罗对于天人师的伤情一清二楚,却依旧苦海龟缩海外,没有开展什么大动作。只能证明,李红尘的情况,比起终日沉眠的活死人更加糟糕。
否则依照苦海的疯狂,在单凭一个御众师,便能力压慈航六大殿尊的情形下,早已挑起第二次正魔之战。必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令他们按兵不动。
在慈航的全力治疗下,天人师的伤情正在逐渐好转,却不知李红尘的状况如何?
这是一场不见烽火的较量,哪一位能率先痊愈,哪一方就能占据绝对优势。
梵慧魔罗笑了笑,仿佛众生主伤势如何,从未放在心上。
作为李红尘的亲信,苦海的副君,他这样的反应委实太过轻慢。令陆念慈不得不怀疑,梵慧魔罗对于他的主上是否生出了不臣之心。
苦海崇尚力量与野心,像是一只凶残的狼群。头狼出现衰弱的征兆,虎视眈眈的年轻雄狼便会趁机反噬,取而代之。
但是梵慧魔罗身上有一样重大缺陷,阻碍他登上头狼之位——没有达到超脱众生之境。
所以,李红尘必须活着。即便衰弱不堪,苟延残喘。只要他活着,便是一种震慑!
陆念慈思索,如何挑拨梵慧魔罗的野心。忽然,远处传来尹剑心一声呼唤:“霄河,看湖心。”
闻声望去,只见湖心处微光闪烁,似插有一物。
尹剑心抬手,对那东西一招。光华流转的物体微微震动,发出长啸,腾空而起。探手去接,孰料对方从他身边掠过,径直飞入梵慧魔罗掌中。
尹剑心黑了脸,握紧剑柄,转身向梵慧魔罗走去。然后身形一滞,含怒回首,却见袖子被卫太乙拽在手中。
不待他出言训斥,卫太乙背过身去,一副我看不见,也听不着的模样。
尹剑心顿时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他却不知卫太乙亦是满腹牢骚。
慈航六大殿尊虽师出同门,但也有远近亲疏之分。
除了裴昭,是受到大家共同敬爱的大师兄。已死的顾子瞻与清壶殿尊杨素姐弟情深,且与大觉师交好。而尹剑心、陆念慈与卫太乙三人关系亲厚,紧密同盟。
出任殿尊之职前,在三人小团体里,尹剑心是大哥,卫太乙是二哥,从小体弱多病的陆念慈便是备受宠爱的幼弟。
尹剑心是个典型的剑修,剑修们耿直冲动,有去无回的性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陆念慈则是个典型的法修,法修们酷爱谋算,一步三思的特点被他发扬得让人头皮发麻。
只有卫太乙这个老二,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担着二哥的名头,操着爹娘的心。一面要被莲藕化形浑身心眼儿的师弟,指使得团团转;一面又要在发怒的师兄龇出獠牙,窜去怼人前,将他拴在手里。
卫太乙盯着自个儿的靴尖,默默想道:无极师兄,不是我没大没小。霄河师弟嘱咐我,一定要看住你,别随便同梵慧魔罗打架。
最关键的是,你打不过他,你会丢脸的啊,师兄。
忐忑片刻,闻见一声冷哼,尹剑心终究没有撕掉袖子,直接开干。
卫太乙油然生出一丝欣慰,欣慰过后,又为熬成老父亲似的自己,感到一丝心酸。
陆念慈近水楼台,仔细打量梵慧魔罗手中的物件。
刀长三尺,象牙为柄,雕成不动明王,周身点缀砗磲、玛瑙、琉璃等物。
沉吟片刻,忆起某一份古卷上的记载:“净世斩。”
“此刀自天龙寺覆灭后,丢失多年,怎会出现此处?”
梵慧魔罗阖眸,手捻刀脊,顺一线寒芒抚至刀尾,感知神刀溢出的气息。
微微一讶:“原来如此。”
睁眼,肩扛长刀,昂首环顾长泰。
前方是一望无垠的风波海,后方是鳞次栉比的楼宇街坊。天高地迥,群山环抱。残阳如丹,将青瓦白墙照出一片蒙蒙赤光。
长泰还是那个长泰,与群雄涌齐聚,开启道器之争时,没有多少不同。
他却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勾起唇角,低沉大笑。
笑得旁人心惊肉跳,茫然看向他。
他没有解释,随手甩了一个刀花,将净世斩斜插在地。
“鲲鱼之主,好胆色!”
明珠城,毗那夜迦的王都。
城楼巍峨壮丽,长街车水马龙,人们怀揣各色心思与梦想,涌入这座如明珠般绚丽的浮华之都。
一支车队随同人流,徐徐挤至城门。守城卫兵穿一身光亮铠甲,胸膛高挺,耀武扬威地走向领头的马车。
曲指敲了敲了窗棱,纱帘掀开,探出一只纤秀的小手,拎着个钱袋晃了晃,叮铃哐当。手指一撇,落入卫兵怀里。
卫兵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收起钱袋。临走前,下流地在那小手上了摸一把,惹得车中少女抄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泼辣嗔骂。
卫兵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走开。来到宽大的篷车处,举刀撩起帘帐。
里面熙熙攘攘挤着十余人,有五官深邃的色目人,也有乌发黑眸的中原人。
车篷里垫着厚实的暗红绒毯,形貌漂亮的男女或盘腿,或躺卧,或偎依在彼此怀里。抱有箜篌、五弦、笙、篦篥、羯鼓、鸡籹鼓等二十多样乐器,每一样皆描金点翠,华美非凡。
这是一只乐团,还是那种昂贵的上等乐团。
卫兵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过几日王都要举办迎神的庆典。
一场庆典,歌舞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自毗那夜迦的王令发出,已有不少乐团涌入王都,想借这个盛大的舞台,一展才艺,扬名天下。
卫兵得了贿赂,也不为难。跨进车篷,撵狗打鸡似的,胡乱检查一番。顺手吃了几个美人的豆腐,惊起一片笑骂后,得意洋洋地离去。
帘帐放下,闻车轮碌碌声,篷车缓缓起步。
独霸车厢右角的男人,掀下兜帽。
他长身横卧,双腿交叠,懒洋洋地搭在木几上。
白襟绯袍,贴腿黑裤,脚蹬一双帑乌皮靴。胸膛与腰腹袒露在外,流畅的线条令人目眩神迷。长发披散,右耳挂一枚金环,随马车的颠簸摇晃,月白色的琵琶随意靠在腿边。
裴戎混在一堆舞姬、乐师里,打扮成龟兹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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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又犟又硬
裴戎有一副好皮囊。
但他总是一身厚实的黑色武服,有时戴着手套,连手指都不露。像是一只漆黑的乌鸦。冷峻太过,多少有些掩盖他与生俱来魅力。
此刻,一打扮起来,该藏的藏,该露的露。长腿长手,阔肩蜂腰。金环贴着颈侧摇曳,狭眸懒洋洋地半阖。令与漆黑阴郁的杀手,展现出十足魅力。
这不,车篷里几个舞姬和乐师,眼神乱飞,暗中往车角偷瞧。
遗憾的是,想要看到裴戎,先要越过两尊门神。
柳潋与阿尔罕与裴戎毗邻而坐,同样一身乐师打扮。柳潋披挂宝石,红裙如火,一手揽一名舞姬,笑话儿讲得不亦乐乎。阿尔罕一身白袍,装饰也只是在腰间缠一圈金珠,他显然对手里的五弦很感兴趣,正一下一下拨着玩。
他们依照地图的指示,走出东川,偶然从山匪手中救下一只乐团。
在知晓王都的迎神庆典后,他们决定化身乐师,与乐团同行,最终混入毗那夜迦的王宫。
乐团老板慷慨大方地帮助了他们,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老板的女儿相中了商崔嵬。
不错,正是那种老掉牙的“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桥段。
在小姑娘的眼中,商崔嵬沉静端凝,举止高雅,高大伟岸的身形给人分外安心的感觉。半截残臂并不丑陋,反而添彩,证明这个男人有一段沧桑的故事,值得她去探究。
商崔嵬的仪貌与地位,令他从小到大受到了无数爱慕、追捧。然而他醉心剑道,无暇儿女情长。对于表示爱慕的男女,惯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展示自己的冷淡疏离。
孰料,小姑娘的想法与那群名骄矜的门闺秀大为不同,反倒认定对方不是个轻浮之人,更被迷得晕头转向。
私底下,柳潋啧啧称叹:“如今姑娘家,尽喜欢漂漂亮亮的公子哥儿。直到嫁人以后,才会知晓什么叫被窝里见真章。”
说着她往阿尔罕身上靠了靠,流氓道:“还是你这样的男人,中看又中用。”
阿尔罕本就黝黑的脸庞,唰的一下更加漆黑,将柳潋捏着他屁股的手拍开。
“再说一遍,我是有婆娘的人。”
柳潋搓了搓手,竟流露些许向往之色:“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出来认识认识?”
阿尔罕沉默,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见着她。”
柳潋大笑着推开阿尔罕,转身去寻她的“姐妹们”嬉闹。
车篷里私语嘈杂,谈论王都的宏伟,憧憬庆典的盛大,商议赏金的丰厚,欢声笑语,热闹得不行。
唯有裴戎安静地倚卧地角落里,拉上兜帽,环抱手臂,阖眸佯作小憩。
街上喧嚣从木板的缝隙间渗入,传递着喜悦的情绪。
因为血瘟横行,灾荒连连,王都原本充斥着阴郁与不安。但在多日前,毗那夜迦发出告令,宣布找到治愈血瘟的办法。将在二月初九,举办盛大庆典,迎接神明降临,赐福消灾。
听起来,极像是朝廷束手无策后,为稳住民心,弄出的一场荒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