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4)
“奇门遁甲刑主大约也知,说起来大气。什么天象、机关、军阵、历法等皆有涵纳,包罗万象。但却是街边算命的、道观里挂单的都能说会几手。可谓杂而难精,若要论谁可称此道宗师,天下绝难找出一个。”
“紫微斗数以星宫判命,被尊为‘帝王之学’。慈航道场自命正道共主,将这门帝王学拿捏在手里,与‘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并称三大镇派功法。”
“其中,霄河陆念慈与清壶杨素便是此门奇术的传人。霄河的行云妙衍与清壶的斗母元磁阵便是以紫微斗数为基础,结合自身修行推陈出新而来。”
独孤听罢若有所思,挥刀在地上刻字:最后一门梅花易数,便是尊主此刻所用的?
谈玄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微微颔首:“然也。”
“非但如此,天下会梅花易数,唯有尊主一人。”
独孤问道:哪一门最为厉害?
他心中自有答案,但还是乐得听一听谈玄对于尊主的吹捧。
对于诸位部主来说,一起杀过人,一起喝过酒,一起吹过尊主,才有那么一点儿自家人的意思。
谈到此间,便能看出一个土生土长的苦海部主,与半路抱养的差距。
崇光公子向来聪敏机智,竟没能第一时间领悟到这层意思。
习惯性地故弄玄虚起来:“此间玄妙,难为外人道。”
扬臂一展,指向那再生变幻的沙海,笑吟吟道:“君且看尊主这一副观梅占,自然便知,”
独孤顿时冷了脸,漠然地将人盯片刻,扭头走开,顺便招呼走了自家刑奴和那把伞。
可怜谈命主这朵娇花,便被人无情地弃于烈日下曝晒。扬起阔袖盖在脸上,好歹遮挡着点儿。
眨了眨眼睛,茫然困惑,方才还气氛不错,怎么转眼就翻脸了?
梅花易数,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精髓便是一个“因缘际会,逢时而动”,不刻意强求,唯有心性自然之人方能成卦。
白梅纷扬如雪乱,滂沱梅雨牵引八方气机,宛如一副棋秤,将流沙海间的一切生灵盛入棋中。
东南方向一片梅花凋谢,露出秃枝,是裴戎所发灭法道韵的影响,标注出他于沙底的位置。
而有一神秘的东西,自北出,往西行,向着裴戎等人袭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要问阿蟾如何知晓,盖因白梅微微合开,仿佛呼吸一般感知细微气机。随着那物前行的轨迹,一路绚烂盛绽。
阿蟾长眸微动,手持金灯,掉转身形,寻着梅花绽开的方向走去。
凌波微步,足下生尘,仿佛踏雪赏梅一般。
细微的足音,传入沙底,被裴戎捕捉入耳,瞬时明白阿蟾的行动,乃是向自己传递目标的行迹。
果然被惊动后,朝着自己这群不速之客而来。
屏息以待,忽然……
叮铃——叮铃——叮铃——
是铃声,沙底为何会有铃声,又为何能发出铃声?
阿尔罕等人心生惊愕,但那声音并非幻觉,由远及近,仿佛一位脚配金铃的少女正娉婷走来。
裴戎掸动绳索,令众人回神。
十人按照约定的站位散开,牵起一张大网。阿尔罕则率领九人守卫在侧,持刀而待。
裴戎直面铃声传来的方面,冷凝目光仿佛能穿透沙砾,看见那神秘铃声的主人。
黑影渐游动渐近,带着清脆铃响。
众人虽看不见黑影,但能分辨铃声远近,当铃声来至身前近处,二话不说,直接上网一罩,将目标捆缚网间。
然后,那铃声在网里细密地繁响起来,似乎在慌乱挣扎,想要脱困。
而阿尔罕等人则小心翼翼收束罗网,地之一点一点拖近……
不对!
裴戎心中响起一道声音,如炸雷一般。
但一时不知是哪里不对。
他按下焦虑,细细回想,铃声、阿蟾、足音……
忽地背生寒气,浑身僵硬,一股悚然感如冰水一般,从头颅淌至脚底。
阿蟾的足音,停在他们身后,而非身前!
第146章 骸骨巨帆
铃响是诱饵, 裴戎打着引蛇出洞的主意。而对方却是也顺水推舟, 声东击西。
却是小瞧了它!
撤, 裴戎当机立断发出指令,自身一马当先往岩崖处退避。
孰料, 周遭流沙骤然狂暴,湍流急卷,舞成涡旋,将众人吸走。
裴戎未能幸免, 仿佛被连根拔起的水草,身不由己随流而去。
流沙冲过石壁发出声响, 令他在心底绘出一副地貌。
身后丈余处,矿崖间竦峙出笋状的石峰, 似如来五指, 形成避风之所。
裴戎调整身形,从腰畔取下带钩的绳索,运足气力,向那五指石峰掷去。铁钩本该掼入岩石, 奈何涡旋吸力太大,令钩索偏转, 与石峰擦身而过, 堪堪留下一条白痕。
眼看将要功亏一篑,忽然尖锐风啸响起, 白光一闪,呯然一声, 薄而锐的匕首穿过勾爪,将之稳稳钉入石间。
裴戎一面挽紧绳索,一面拽住阿尔罕的腰带,将人猛掷过去。
阿尔罕心领神会,张开双臂,攀住矿岩,仿佛一只壁虎,稳当得没有一丝晃动。
这时,有一人从裴戎身边冲去。
身形交错间,能听见对方因被涡旋扰乱气息,在窒息中痛苦挣扎的急喘。
裴戎右腿长抻,勾住那人腰间绳索,抡腿一绕,将人扯住。如此反复,又勾救了几人。
另一头,阿尔罕将自己卡在两峰之间,顶着乱流,绕臂收绳。死活赶在被神秘敌人撞上前,握住裴戎的手臂,将几人拖拽入石峰庇护之下。
轰隆隆————
神秘敌人撞上岩崖,巨响连连,震耳欲聋。
矿岩厚实,内含精铁,本该无坚不摧,却因这一撞坍塌大半,无数碎石、沙砾倒灌而下,形成一条恢弘滂湃的沙瀑。
裴戎、阿尔罕等人避于石峰掌窝处,冲刷的沙砾如同刀子,几乎要将他们的皮给活活剐下。
神秘敌人似披有鳞甲,身躯剐蹭过断崖,发出刺耳摩擦。
一息,两息,三息……裴戎在心中默数,整整三十息过去,敌人的身躯依旧未横亘于石峰旁,落下一片庞大黑影,将他们吞没。
考虑到它疾风般的游速,乃是一头庞然大物,身长数十丈。
若为活物,恰若一头游弋于沙海中的巨鲸!
沙中巨兽一击过后,迅速脱离,只留下一片久久未能停息的乱流,警示裴戎等人危机尚未过去。
沙海梅林间,梅落繁枝千万片,阿蟾淡眉微聚,压着眼,目光划过颤抖的沙砾,又凝目于向南绽去的白梅。
足腕一转,再度迈开脚步。
沙中巨兽是那样庞大,游动时却如幽魂一般,毫无声息,唯有阿蟾的足音能给与裴戎指引。
他聆神细听,敌人不肯罢休,向南游出十里后,折返而来。
大家屏息静待,不少人掌心里攥着一把冷汗。阿蟾足音轻柔,每一步却似擂鼓一般,踏在他们心头。
这“灯盏”超乎众人想象,想要捕捉如此庞大之物,仅仅二十人手,显然力有未逮。
阿尔罕察觉,身畔涡旋再现,比之先前更狂,更乱。
艰难伸手,握住裴戎肩膀。流沙从手背上滑过,带去皮与血,热辣辣的疼,令他几乎以为手指已被切了下来。
他想告诉裴戎,这家伙太大,抓不住,莫如先回地面,再做商易。
然而,裴戎右肩一耸,将人手掌卸下,足蹬石壁跃出,轻盈得像是一只飞燕,眨眼便被涡旋卷去。
阿尔罕一惊,出手阻止,但只抓了一个空。
想要嘶吼“你不要命了”,但周边都是流沙,一旦张口,便会被沙砾灌入咽喉,涨破肚皮。
虽不知裴戎想要做什么,但他深知对方是个沉着敏锐之人,绝不会自寻死路。狠了狠心,决定同去。
抬脚一蹬岩壁,人却未能飞出,脚踝一紧,似有铁箍般的东西将他牢牢套住。
阿尔罕悚然回首,厚重的流沙下,自然无法看见什么。
一股巨力传来,他发出一句无声惊呼,人被囫囵个儿地拖进岩壁下的黑洞中。
裴戎随波逐流,仿佛一朵身世伶仃的飘萍。
而前方,是一头猛兽,一座山峰,一段城墙。
一旦撞上,只能粉身碎骨!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间,裴戎的冲势竟奇迹般地止住。
却是他在跃出前,已暗布后手。腰间绳索绕过石峰,留下约摸六尺余地,当余绳用尽绷直,便会扯住他急停偏转。
这是一场以性命作注的赌博。
有冰冷利刃从他腹间划过,许是巨兽的爪牙,腥味自身前散开。
趁此机会,单手解开腰间勾绳,用力掼入巨兽身躯。紧接着蜷起身体,随之撞入矿崖,隆隆巨响,半截残崖彻底倒塌。
巨兽从碎石中冲出,欲再度隐匿,然而身形陡停。
裴戎扣入它皮肉的绳索建功,将之绊住。
这绳索非是一般的绳索,名唤“蛟龙筋”,质地坚韧无比,是用作投石机、战车、弓弩的上好材料。
发出指令,命同行之人用蛟龙筋结网,将巨兽彻底缠住。
裴戎以为大功告成,忽然闻数声异响。
这是……绳索崩裂的声响,这巨兽竟有余力挣脱!
沙——
阿蟾左足踏下,柔软无茧的前掌贴着流沙,没有踩实。
目光如流水一般,落在手中金灯之间,火光颤颤,仿佛在与沙底某物呼应着。
找到了。
手掌刀柄,握住光华璀璨的不动明王,从鞘中、从他口中,拔出一弯雪芒。
刹那间,泼洒向沙海中央。
目睹这一刀的杀手们瞳目放大,他们个个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刀法剑招没有见过。
刀乃百兵霸者,要么刚猛无匹,要么森锋非常。
从没见过有谁的刀,能这样温柔的。
好似不舍攀折花柳的谦谦君子,刀势虽冽,未伤花瓣分毫,卷起雪涛千丈。白梅在风中舞成漩涡,在那一抹刀光上缠绵不去。
当刀光入沙,众人才惊觉那份温柔不过错眼而已。
仿佛山崩海啸一般,流沙翻涌而起,似浊浪排空,现出深埋其间的骸骨与矿岩,接着露出深褐的一片,那是沙中巨兽的部分躯体。
独孤早已蓄势待发,口中发出尖锐唿哨,杀手们挽袖推转,十九座绞轮一同发动。
蛟龙筋绷得笔直,震起一层细尘,绵密裂声刺得人心惊肉跳。一再加力,终于在彻底断裂前,将巨兽拖出流沙。
裴戎攥着绳索,跟着浮出沙面。手探脑后,解开系带,将面罩摘去。有些不适应强光,以手遮眼。胸怀大张,剧烈起伏,后背、胸口染着沥沥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