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99)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蘖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昆仑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喂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卷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著。”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冲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