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
两只马队来到港口中最庞大华丽的一艘海船前,不等人叫喊,船的主人便忙命海员放下船板,肥胖臃肿的身形几乎算是屁滚尿流地从甲板“滚”至苦海杀手们的马蹄下。
裴戎跪坐在铁笼里,双手安放膝头,安静而驯服。
无论是在执行任务,休息独处,还是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处境,他永远是那样端正寡言。
合着双目,睫羽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漆黑的发丝打理得一丝不乱,长长的发辫盘肩垂于胸前。
玄黑皮甲裹束身躯,将修长的骨骼与强健的腰腹紧紧勾勒。衣领整齐地扣至喉结,手戴皮质手套。除了苍白的面孔外,没有露出一丝肌肤。
冷肃禁欲,而他的身体却无一处不在宣泄着属于男人的魅力。
然而,这副身躯的主人想是对自己认知不够,又或者他从未放在心头。
不同于苦海许多稍有地位之人,受够了痛苦、受伤,耽溺于放纵淫靡的生活。
他总是克制、淡漠而寡言的。像游离在海上浮云,浅淡而遥远。又宛如灯火下的一片阴影,危险又淡薄。
同样被锁在囚笼里的拓跋飞沙,头枕双臂,翘着长腿,细细打量裴戎。
虽然刺、戮两部部主是死敌,无时无刻不想搞死对方。
拓跋飞沙也不得不承认,当他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对方的死状,太过兴奋直至下身高举时――对裴戎死亡的幻想,总会变成――将这个男人关进囚笼里,锁住他的四肢,强迫他,打开他,上他!逼他尖叫,流着泪苦苦哀求,然后再一次狠狠地上他!
眨了眨眼睛,目光隔着笼子的铁条在那张冷淡静默的俊美面孔上溜达了一圈――这种情形,大约算是满足了他幻象的一半?
拓跋飞沙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用手上拷着的锁链将自己的笼子敲得哐哐作响。
戮部戮奴遵从他的命令,步入惊慌避闪的人群中,寻觅了一阵,拖拽出一名形貌姣好的少年扔进笼内。
拓跋飞沙手指抚摸着少年纤瘦的身体,在窄小的臀瓣上流连,顺着瑟瑟的脊骨抚摸至颈后,将少年的面孔按在自己胯间。
旋即响起粗野呻吟。
拓跋飞沙一边喘息着,一边挺动着腰垮,在裴戎向他看来时,咧开嘴角,舔了舔唇瓣,冲他吹出一声口哨。
港口的平民们眉目低垂,没有丝毫质疑。
在西夷与西沧海,这是地位高贵之人天然具有的权力。平民们不但没有异议,甚至有不少人乐意满足贵人的需求,且视之为荣耀。
戮奴们哈哈大笑,下流地起哄,与死一般静默的刺奴们形成鲜明对比。
裴戎动了动眉梢,没有任何表示。
拓跋飞沙经常向他发出这种傻子似的挑衅,见得太多,已然麻木。
刺、戮两部所搭便船的船主,从船板上滚了下来,双腿着地,膝行至囚笼前。
裴戎垂头俯视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他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头颅――那是黄金,一斤经过三十二次提炼的纯净黄金。被裴戎丢在锅里融化成一滩金水,在向中年人拷问其女婿的身份来历之时,毫不留情地倒扣于其头上。
裴戎道:“钱爷,我来时便搭的你的船,没想到回去又撞见了你。”
“可见我们缘分不浅。”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弯下腰,将头颅贴在地上。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刺主唤小人老钱吧。”
“能侍奉刺主出海与归海,乃是小人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闻得一声轻嗤,太过清浅,令人分辨不出笑中情绪。
大钱袋子很想抬头瞧一瞧这位大人的脸色,但是他不敢。
――十天之前,他是多么威风呀!
西沧海的大钱袋子,西夷的财神爷。
垄断大半个西海海贸,天下最大的三座海市绮琼、溯游及罗刹都是他的产业。
他的金银垒得比山还高,珠宝能填满江河。
出门乘坐最华丽的宝驾,连缀明国的宗室子弟都要谦逊让道。
无数平民追逐在马车之后,高呼着“活财神,活财神!”,为令他在高兴畅快之际,随手撒下几把金叶与珍珠。
他有一座堡垒似的府邸。豢养数百名姬妾,其中不乏国破被俘贩卖至苦海的皇子公主。砸下重金,招揽众多武艺高强的食客,供奉数名功力深厚的“仙人”。并组建了一支整编私军,在堡内日夜巡逻。活得犹如国王一般。
奢靡的生活令他忘我,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一穷二白的强盗头子,只能挣扎在苦海的阴影里。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实力即使不能让苦海平等相待,但也不会再被他们像狗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然而,这样自我膨胀的美梦,在十天前苦海刺主率领十五名刺奴闯入府邸后,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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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金脑壳子
那群冰冷的杀手进入他的卧房,将他从姬妾身上拽下,拖至前院,像是对待一头待宰的肥猪。
然后,他的亲眷、食客与供奉被他们从各个可能躲藏的角落里找出,捆住四肢,并排跪于院中。
刺奴们一言不发,手起刀落,人头一排排落下。
有一颗蹦跳着滚到他的脚边,乱发下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睛――那是他供奉的“仙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来自昆仑山的“苍梧剑”――在苦海刺主的手上,没能走过三个回合。
大钱袋子惊恐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肥硕的身体像是蚯蚓在泥地里蠕动,紧紧地抱住刺主的左腿,犹如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一根稻草。
他尖叫道:“裴刺主,我的主人,我是您最忠实的奴婢与走狗。”
“只要您一声吩咐,我什么都能替您办到!”
那个男人低头俯视他,面孔宛如冷玉一般幽白,双眸犹如夜穹一样沉寂。
缓缓抬起左腿,将小腿从大钱袋子怀中抽出。
沾满污泥的靴底踩于商人额头,猛然发力,将人仰面踩进泥淖。
大钱袋子发出惨叫,然后哆嗦着强自插断叫声。
坚硬的靴底压扁鼻梁,肮脏的泥土塞住口鼻,忍痛瞪大眼睛,目光顺着被黑绸包裹的修长小腿,攀上弯折紧绷的强健大腿,最后凝注于裴戎的面容。
――只能看到一线微抬的下颚,浅唇冷漠平直到没有一丝弧度。
大钱袋子的心冷得发抖。
他的生意依附于苦海,因而与苦海之人多有来往。不过与他交情匪浅的,最高也只是一些管事级别的人物。
与这位刺主离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奉上节礼时,规规矩矩跟随苦海杀手,达到他的庭院外请安叩头。
如今苦海七部部主,唯刺、戮、生、刑、欲五位显露于人前。葬、命两位,如同众生主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近三十年来不见踪迹,近乎成为传说。
为了能与西海最大的靠山搞好关系,大钱袋子投人所好,奉与部主们诸多金银美人,珍奇宝兵。
每位部主或多或少曾对他的献媚表示过满意。
只有裴戎――
这个男人像是佛陀一般无欲无求。
东西他会收下,但交情休想干扰其半分。
他是御众师最忠诚的鹰犬,铁面无私的阎罗。
面对大钱袋子的呜咽哀求,裴戎冷冷一招手。
又一排头颅骨碌碌地滚落于地。
十七个儿子与三十二个女儿的鲜血洒在大钱袋子的脸上,流进眼眶,仿佛要烫瞎他的眼睛。
他狠命眨眼,想将那血红的色彩从眼中逼出,泪水混着血水在肮脏的面孔上洗出两道痕迹。
刺奴们用鞭子鞭挞他赤裸的脊背与大腿,用靴子踢踹他的身体,碾磨他的骨头,逼他狼狈地在泥地里翻滚。
当他们逼问到曲怀柳的身份,大钱袋子忙不送跌地告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自私且卑劣。
在发现女婿曾是澹宁殿尊时,欣喜若狂,废寝忘食筹谋一套完备的计划,欲将慈航控制下的中原商贸一并收入囊中。
而今他却毫不犹豫地出卖女婿,并恶毒咒骂于他,只为能令裴戎高兴。
然而,大钱袋子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裴戎眼中流露厌恶,命人融了一锅金水,亲手扣人头顶。
黄金淌下,凝固成金色的头盔。
钱大袋子下身失禁,双眼翻白,四肢动如癫痫。
最终瘫倒在恶臭污秽里,一动不动。
裴戎走后,钱堡广发请帖,召集名医为这位西沧海的活财神治伤。
命从阎王手里抢回,头无法回到从前。
顶着金脑壳的大钱袋子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对于窝藏澹宁殿尊一事,苦海态度不明。
犹如巨人将靴子高高抬起,蚂蚁惶恐地期盼那脚落地。
裴戎坐在笼中,眼前是出卖女儿一家求命的商人,匍匐马蹄前瑟瑟发抖。
身后是拓跋飞沙粗重的喘息,宛如野兽的低吟,纠缠的身体扯动锁链发出刺耳呛啷。被压在胯间的少年痛苦哽咽,偶尔溢出难耐的鼻音。
心中微微一叹,眉目浮现一丝厌倦。
他偏过头去,怔怔望着海面。
那里,数只铁背鹰伏空掠过,舒展阔羽,逍遥风中,那样自由与无羁。
爽朗海风吹拂发丝,发间三枚白羽舒展。
白羽的主人,如穹庐中的雄鹰一般,向往自由与远方。
苦海的刺主就这样望着天空与大海,怔怔地发呆,无人胆敢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
背后的笼子里,发出一声亢奋呐喊,与一声艰难地吞咽,随即响起干呕声和喑哑低泣。
裴戎收回目光,对大钱袋子吩咐道:“送我们回去。”
大钱袋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卧倒。
刺奴与戮奴们驱赶马匹登上海船。
一匹褐马从抬头擦汗的大钱袋子面前路过。
马背挂有数十个人头,像是一串铃铛随着马匹的颠簸,碰来撞去。
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大钱袋子看到了十七女与小孙女曲筝的头颅。
正月时,顾子瞻邀请他去中原团年。
团年宴上,大钱袋子摸着曲筝的头,将一朵东珠攒成的珠花插入发间。
他被活泼的小孙女揪住胡子,一面龇牙咧嘴地讨饶,一面乐呵呵地答应来年送她一匹枣红色的大马。
那时他的心里充满祥和,被亲情的温暖填满心房。
大钱袋子目送马队离去,微一叹,在家仆的搀扶下起身,像一个真正的老人,蹒跚而去。
囚车被推上海船。
拓跋飞沙餍足地倚靠牢笼,一边抚摸如猫仔蜷曲瑟缩的少年,一边用各种下作的言语撩拨裴戎。
嗡嗡如苍蝇绕耳。
裴戎有些厌倦,对拓跋飞沙竖起一根中指。
拓跋飞沙眉头疑惑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