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63)
“世人多数只对书中内容究根问底,少有人去关心写书之人。因而也没人想过,司马琛既能有这般见识,知晓诸多辛密,必非寻常人,怎会死得不明不白?”
一句句问话,仿佛穿针引线一般,将过去的隐秘串连。
“极可能是‘司马琛’榨干了这个身份的价值,需恢复本貌,因而只令‘史君’云游海外,消失得无影无形。”
梵慧魔罗神情很淡,声音也很淡。
然而话中意味重如山岳,沉甸甸地压在陆念慈胸口,令他的心一沉再沉。
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间迫出,眼神可怕得仿佛要吃人:“你说,你是司马琛?”
仔细想来,能写出那部书的人,定然交友广阔,踏遍大江南北,且很可能寿命悠长,诸多历史是他亲眼见证。
天下间,满足此条件者寥寥,但李红尘当属其中一人!
陆念慈身形微晃,顿时有头晕目眩之感。
忽然,想起自己是在璇玑云阁里见到此书,被人联手下套的屈辱令他眉目越发阴冷。
“太上苍一直同你暗通款曲?他怎么敢,他不要命了么!”
见陆念慈竟这般不自知,梵慧魔罗摇头失笑:“当一个人被逼得连自己姓名都不敢提,狗尚且比他活得自在时,还有多么珍惜自己的性命?”
陆念慈哑然,一时怔怔不能回神,复又听对方吐出一个名字“秦莲见”,竟有心惊肉跳之感。
梵慧魔罗挥手拂袖,扬帆出海的人影淡去,焰光再动,勾勒出一尊双面菩萨。
两者后背相依,男相金冠羽纱,面容悲苦,女相身披佛宝,艳丽不祥。
“你以为,秦莲见得以发现其母的遗物,开始筹谋孕化道器,是一场巧合么?”【详情见128章】
陆念慈瞳孔骤缩,对于胎藏佛莲的谋划,是他最为得意之处。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其中有敌人所做的手脚。
收在袖里的手指紧攥成拳,指甲嵌入皮肉,不知不觉已握得满掌是血。
“不对,这不可能!”
“那段时间,慈航与苦海的大战如火如荼,你与天人师两败俱伤,只能借用‘梵慧魔罗’的肉身苟延残喘。”
“西沧海诸国,有我布置的眼线,十万苦奴里也有我的人,顾师弟心念着‘梵慧魔罗’,对于你这‘御众师’的行踪也是分外关注。”
“我知晓,直到曲柳山庄灭门,你方才踏出苦海。”
“我不相信,你会放心将这般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手底下那群废物部主。”
闻言,不远处有几道人影微微蠕动,正是他口中的“废物部主”。
拓跋飞沙怒目圆睁,他有狗一样的脾气,别人咬他,他非得更狠地咬回去。然此刻人老牙松,为之奈何。
依兰昭仰面躺倒,虚弱无力,听见那话也是眼角一抽。
自我安慰地想着,姓陆的老匹夫讲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骂得是上代欲主。跟自己没关系,那时自己还只是在学习调香制毒的女童。
只有魏小枝泰然自若,平静无波。
不是他城府够深,而是在苦海被人废物废物的骂惯了,陆念慈的鄙薄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
心里兀自盘算,自己能为低微,却能奋不顾身营救尊主,这时何等赤胆忠心!若能活着回去,必当简在君心,迟早能跟其他部主一样过上作威作福日子吧?
这样瞧着,比起江轻雪座下的裴昭、尹剑心、陆念慈等人,众生主麾下几个确实有点儿歪瓜裂枣,中看不中用……咳,其中有个叫拓跋的连中看都算不上。
“不错,梵慧魔罗从未离岛,离岛的人是我。”
一道声音从人怀中响起,阿蟾睁眼起身,雪发散开,露出苍老面容,但双眸如泉,水净烟闲不染尘。
“这么多年来,你可曾知晓我的存在?”
“梵慧魔罗是苦海的一面旗帜,无时无刻不被旁人的眼睛注目。而蟾公子则是一道无人知晓的影子,天大地大,我何处皆可去的。”
陆念慈只觉口舌发干,涩声道:“秦家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若是接触过可疑人物,必有人报于我。”
阿蟾微微摇头,淡淡道:“昔年秦莲见负笈游学,曾逢一奇人,在柳州城外摆摊算命。那人的名声在柳州内外疯传,因为他一日只算三卦,一卦只需三文,摆摊十日,卦卦应验。”
“秦莲见这样的世家公子有钱有闲,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奇事,在等待多日后,终于求得一卦。”
“他选的是测字,求算前程。”
阿蟾忆起旧事,微微轻叹,有些事情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秦莲见在雪笺上写了一个“坤”字。
坤乃八卦之一,坤为地、为母,因而他给与对方的卦解为“君之前程,皆系母泽”。
“算卦者既有神算之名,秦莲见不免会将卦解放在心间,前去寻找其母遗物。剩下的事情,便自然发生。”
他抬眼看着陆念慈:“我与他仅一面之缘,萍水相逢,这般小事你的弟子怎会上报于你,惹你劳心?”
陆念慈嘴唇又是一颤,依旧没能说出什么,竟又听阿蟾复言。
“最后,我们论一论,明尊圣火。”
陆念慈跄踉后退,几乎要发狂发疯,指着火中之人颤抖道:“你、你还做了什么!”
阿蟾的身躯已垂垂老矣,说了这么多话,竟然有些疲惫。
合拢双眼,靠在梵慧魔罗肩头,淡淡一笑:“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往大漠送去了一个人。”
陆念慈艰难道:“谁?”
阿蟾道:“裴昭的另一个儿子,刀戮王,穆洛。”
第155章 破局之人
一而再, 再而三的冲击, 令陆念慈心力交猝, 听得此言,再度生出匪夷所思之感。
阿蟾道:“你可知, 刀戮王有一把刀,名为金翎刀?”
陆念慈强压心绪,缓缓点头。
阿蟾问:“你可知此刀来历?”
陆念慈皱起眉峰,没有应答, 他对金翎刀了解仅限于尹剑心及门下弟子送来的情报。
“听说此刀颇为神异,能让刀主强入半步超脱。”目光一烁, 道,“难道它有什么大来历, 大背景?”
“确实来历不凡。”阿蟾长眸微敛, 转目看向尹剑心,“无极殿尊可还记得,旷野青丘之上,穆洛杀死假陀罗尼的那一刀?”
尹剑心满眼戒备, 但还是微微颔首。
当时,诸多慈航弟子亲眼目睹, 有一“柳”字浮于刀面, 赤红如血,滔天神威灌注于年轻狼王的双掌之间, 他一箭杀死陀罗尼替身后洞穿云霄。
其赫赫神威,不少人仍记忆犹新。
阿蟾淡淡问道:“红色‘柳’字, 与半步超脱,你们就未想到什么?”
“柳姓,半步超脱,刀客……”陆念慈轻声呢喃,忽咽喉一颤,一字一顿,“莫非是‘刀宗’柳疏风?”
“不错,锻造这金翎刀的,正是我那大徒儿柳疏风。同时,他也是刀戮王的授业恩师。”阿蟾慨然大笑,字字沉若山岳,“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么?”
陆念慈顿时如遭雷击。
不禁回想当年,裴昭夫妇殒命,他们将其遗腹子带回慈航后,对于裴氏双子的安置,慈航六人争吵不休,各执己见。
最后,是清壶殿尊杨素不顾脸面,如泼妇一般指着众师兄弟的鼻子,大吵大闹,折腾得几个男人不得安宁。
方才各退一步,一子留在慈航,另一子隐姓埋名送往塞外。
当开始经略古漠挞,听闻在大漠割据一方的刀戮王,是那形如流放的裴昭幼子时,陆念慈略略吃了一惊,复一笑置之。
只觉不愧是裴昭的种,天生就是块金子,即便丢入黄河也能被大浪淘出。
然而,此刻听罢阿蟾所述,且有金翎刀作为“铁证”,疑窦如雨后春笋节节疯长,最后化为无边无际的怒火,冲得他胸闷气短,无处发泄。
“杨素,果然早有异心。”
“哈,是我小看了她,竟在那个时候便与你勾结,我该早早做出决断。”
手捂半面,眼中杀意森然,早知如此,必不会让杨素死得那般干脆。
心中自傲已被击得七零八落。
在打开嫏嬛地宫后,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口刀,一口能杀死李红尘的刀。
呕心沥血替刀开锋,千般谋算,万般布局,将之磨得吹毛断发。
却发现这刀是李红尘递给他的。
哈哈哈,这算什么?可怜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
心中涌出莫大屈辱,又听带给他屈辱的那人教诲道:“一流谋者当如微风拂面不觉,如水润物无声,擅借时、借利、借势,因势利导,无形无迹,夫如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而你这‘妙谋’。”阿蟾挑起眼皮,将人上下称量一番,微微摇头,“华而不实,且马脚满地,布局伤于穿凿,行事痕迹众多,何谈一个‘妙’字?”
陆念慈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呕出,染红衣襟,摇摇晃晃,宛如行尸走肉。
梵慧魔罗闲在一边,坐姿慵散,唇畔带笑,安安静静地听阿蟾奚落敌人。
通过两人相连的心神,向阿蟾传去一语。
“我怎不知,你与杨素有过勾结?”
“金翎刀与柳疏风之事,我等也就在穆洛出手的那一刻方知。而穆洛是裴昭之子的事情,似乎小狼崽比我等知晓得更早?”
阿蟾看了一眼近乎崩溃的陆念慈,淡淡道:“骗他的。”
梵慧魔罗轻“咦”一声。
阿蟾表面云淡风轻,不动如山,却有一抹戏谑浅笑浮于眼底。
“此前所言既将李红尘说得未卜先知,神机妙算,宛如神人,天上没有,地上难寻,何妨做个十全十美?”
“让这陆念慈疑神疑鬼,自觉恰如一只猢狲,怎样都逃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梵慧魔罗低低发笑:“未曾想蟾公子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
阿蟾歪了歪头:“你不喜欢?”
梵慧魔罗摩挲着下颌,长眸微眯,品味着陆念慈羞愤欲死的狂态。
“若是你能再加一把火,气得这狐崽子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我会更加喜欢。”
阿蟾轻掸长袖,淡淡道:“别想了,他那种人,岂会有眼泪可流?”
陆念慈自然不知在他心中高深莫测,宛如神魔的众生主,竟是满口谎话,却脸不红心不跳,一板一眼地诓骗于他。
只觉其心机之可怕举世无双,自己竟步步都在对方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