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1)
师兄弟相认,抱头痛哭的感人场面没有上演。
商崔嵬一把甩开裴戎,目光冷锐,面色青白,仿若被人逼着活活咽下一团冰雪。脸色可怕得不行,好似想要直接拔剑砍死对方。
裴戎道:“不信?”
商崔嵬一字一顿:“你叫我如何相信?”
裴戎道:“你是不信我是慈航弟子,还是不信我是裴昭的儿子?”
商崔嵬面色又青了一层:“我见过那个孩子……师尊的儿子,他从没有活过。”
时至今日,商崔嵬依旧记得那个婴儿,小小的身躯裹在洁白的皮裘里,浑身乌青,毫无生机。
陆念慈搂着他,展开长袖,遮住他的双眼:“别看。”
商崔嵬没有听话,奋力挣开师叔的怀抱,将婴儿冰冷的小手握在手中,木然地听着慈航剑客汇报昆仑一战的结果。
师尊护送身怀六甲的师娘回白玉京待产,路过昆仑,遭遇苦海埋伏。师娘受惊动了胎气,迫不得已在雪地里产子。师尊为守护师娘,受到数百名苦海杀手围攻,最终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战死昆仑。
师娘伤心欲绝,将刚刚生下的孩子抛上冰崖,自己则竭尽法力引动雪崩,与师尊殉情同葬。
但是,那个孩子终究没能活成。也许在师娘生下他时,便已是个死婴,又也许是在那冰天雪地里,生生冻死的。
他是本师尊生命的延续,却在分娩于世的那一刻,随师尊而去。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他搂着“师弟”冰冷的身躯不肯松手,最后被大人们强行掰开手指,将那死婴夺下。
亲眼看见婴孩用白布裹着,放入棺椁,葬在白玉京的英烈陵。
二十多年后,那个已死的孩子,竟作为苦海的刺主,站在自己面前。
这叫他如何相信?
商崔嵬暗暗捏紧发颤的手指,仔细描摹裴戎的眉目,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属于裴昭的痕迹。
正如裴戎打败他时,对他做的那般。
裴戎则拿起青川引把玩,铮然一声,拔出剑锋。对准阳光,身如碧玉,泛着粼粼波光。剑身靠近剑锷的地方,有一个图纹,很不起眼,是一对偎依的兔子。
裴戎手指摩挲着刻痕,唇角不觉勾起。
大觉师说过,这是他娘亲的手笔。
青川引铸成时,裴昭想刻一道威风凛凛的龙纹,与碧色剑身相称,取“水龙吟”之意。
然而,他的娘亲偏生抢先一步,用自己并不高明的雕工,在剑上刻了一对傻兮兮的兔子。为此,好脾气的裴昭,臭了脸,同织命女生生冷战三天。
最终结果,是做丈夫的一败涂地,灰溜溜地低头,同心肝儿赔礼认错。
后来,裴昭与万归心闲聊时,提及此事。
大觉师斥责织命女不该任性妄为。
裴昭摆手笑道:“兔子就兔子吧,天大地大媳妇儿最大。男人外边儿再有本事,回到家里还不都归媳妇儿管?”
“等我生了孩子,再添一只……不,添上两只。哈哈,正是儿女双全,好事成双。”
哐啷一声,裴戎合拢剑鞘,将宝剑绑回马鞍。
商崔嵬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复杂:“你长得不像师尊,与师娘……只有下颌,略微相似。”
裴戎坐回石墩,懒散地交叠着双腿。春光明媚,和风煦阳,有蝴蝶点花而来,惬意地停在他的膝头。
“我知道,否则哪儿能当卧底?”
商崔嵬沉声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信你。”
“你既会阿鼻刀,那偷学我罗浮嫡传心法,也不是不可能。”
裴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回去后,自可向大觉师或是你霄河师叔求证。现在只需闭好嘴巴,别坏了我与谈玄的事儿。”
商崔嵬嘴唇扇阖,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遥遥传来一声呼喊。
裴戎起身,拍了拍臀上尘土,向北眺望。层层梯田,青苗碧绿,随春风摇曳,泛起一道道柔浪。山丘上,一道高挑人影向他招手。
裴戎走到梧桐树下,解了绳索,想要栓上马鞍。目光商崔嵬一眼,那模样实在落魄疲惫。抽出狭刀划拉几下,割断绳子。挟住对方臂膀,将人抛上马背。
商崔嵬挣扎起身:“你……”
裴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揪住缰绳,翻身上马,向山丘上的阿蟾奔去。
狭窄破旧的茅屋里,三个男人挤成一团。
屋顶以茅草搭建,梁歪柱斜,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倾倒的感觉。屋中摆着一架木床,墙上挂着弓箭、蓑衣与竹篓,一些陶碗瓦罐等用具凌乱堆放在墙角。
暗红火苗在泥炉里跳跃,舔舐着罐底,汤水咕噜冒泡,鸡肉炖得香气四溢。
阿蟾花了几块银子,向村庄猎户买了东川的地图。
那家猎户甚是淳朴,找不开银两,便额外赠送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并将自家建在山脚,只在冬猎时住一住的茅屋,借给他们歇脚。
山岭一到夜里,变得清寒。寒风呼啸,从残破窗棱、墙缝往里吹灌。
裴戎与阿蟾同躺一张木床。
这床实在窄小,他与阿蟾只能紧紧贴在一起。不但不冷,手足/交缠间,觉得快要热出一身细汗。
屋中唯一一张木床,被苦海的两人占据,慈航剑子便只能躺在床下。
身下垫着蓑衣,肩头盖着披风。自落入鲲鱼腹后,他先是熬忍断臂之苦,后被赤甲军俘虏,凌/辱虐待,这段时间着实过得辛苦。
此时,疲累至极,这位风姿高雅的罗浮剑子,竟睡得打起鼾来,与陶罐中沸腾的热汤,交相应和。
暗夜中,裴戎静谧地凝视阿蟾。虽然和衣而卧,倒底睡得有些松散,露出一截性感的锁骨。裴戎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穿有一枚草花编织的指环,贴着白皙润泽的肌肤,越显鲜艳可爱。
缓缓将目光从对方衣内拔出,顺着脖颈,游走至下颌。有商崔嵬在,阿蟾为避免身份暴露,睡觉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丰润唇瓣,看起来,十分柔软。
裴戎忽然想起,在灵均寺的某个夜里,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御众师就这般安静温柔地躺在自己身侧。光果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洁白的肌理宛如山峦连绵起伏,修长双腿纠缠交叠,腰/胯的线条绷出紧张的弧度……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按在对方腰侧,眨了眨眼睛,僵硬地收了回去。
悄无声息地转身,背对阿蟾,打定主意认真睡觉。
身体忽地紧绷,发颤瑟缩――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有一双手环住腰腹,顺着胯/骨摩挲,向腿内探去。柔软的双唇,碰触他的后颈,若即若离。
裴戎一直将出未出的汗水,在脊背与胸膛上缓缓析出。
他向外挪了挪,但被对方扳着大腿拖了回来。抬起一脚,斜架在自己的大腿上。
裴戎睁开眼睛,咬住手臂,竭力克制自己。但身体免不掉随着对方的动作,晃动起来,摇得床榻轻响。
商崔嵬鼾声骤然停止,在裴戎眼皮子底下,缓缓翻身,拉过披风裹紧,局促地蜷了蜷身子。
完事儿后,裴戎轻轻喘息,伸手在胯/间一抹,随意擦拭在床褥上。
回头再看阿蟾,对方背对他,睡得安静又认真。
裴戎顿时憋闷得不行。
这时,地面震动起来,是千人马队奔驰时,引发的响动。
裴戎扎好腰带,翻身下床,来到窗边,窥视外面情形。
一支整编的骑兵,身骑战马,沿着屋旁官道飞驰而过,绣着烈虎的赤色旌旗跟随马队,在夜风中漫卷。观其铠甲、武器制式,应当是赤甲军的另一支队伍。
阿蟾环抱双臂,倚靠泥墙,眄视窗外。
“那条道路,通往焦越。”
裴戎沉吟:“是傅庆所言,将要焚城的焦越?”
赤甲军的队伍中,有十数匹健马拉的木车,载有一堆漆黑大缸。
裴戎猜测,那些缸里应是火油,看来焚城之期,就在今夜。
三万六千八十一条人命,就将在此夜化作焦骨了么?裴戎心道。
也许是被近日安逸的生活软化了意志,他不觉流露同情,口中也泛起苦意。
“要去救人么?”阿蟾道。
裴戎没听清:“嗯?”
阿蟾走到炉边,揭开盖子,一股浓郁香气充盈满室,他仔细查看陶罐里的鸡肉炖得如何。
“想去救人,我陪你。”
裴戎摇了摇头,平静道:“焦越城的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商崔嵬凑到裴戎身边,义正辞严地插嘴:“见苍生有难,自当拔剑而起。侠之大者,为天理,为百姓……”
被裴戎抬脚一蹬,狠狠踹到角落里。
他一脸烦躁道:“我们苦海商量事情,哪儿有你一个慈航俘虏插嘴的余地。”
商崔嵬:“……”
阿蟾在水缸里洗刷过陶碗,舀起鸡汤、鸡肉盛入碗中。鸡肉炖得熟烂,细白肉质一碰就散,山药粘稠地融在汤里,表面浮着一层黄汪汪的油皮,殷红枸杞点缀在碗中。
递给裴戎,也替商崔嵬盛了一碗。
“吃完,我们便走。”
鸡汤的热度透过汤碗,熨帖着双手,裴戎拧眉:“此事欠妥,我们本就势单力薄,不该再招惹是非……”
“但我想救人。”阿蟾笑了笑,很淡,很好看。嗓音压低时,磁性得要命,“刺主大人,可愿陪我冲锋陷阵?”
裴戎心想,了不起,这一招真是了不起。他突然体会到,周幽王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心境。
将碗凑到唇边,热汤滑过咽喉,一路暖入腹中。
“敢不从命?”
第68章 看着来气
焦越城为西川隘口,虽城池不大,但是出川的必经之路,也是川中连接外界一条极为重要的同行要道。
若是失去这一据点,川中将与东面联系断绝,失去盐、铁等重要物资的往来,沦为一处闭塞之地。
王都下令焚毁焦越城,便是为了保住这条通行要道。即使夷平整座城池,他们也不会让西川成为毗那夜迦权柄无法触及的地方。
乌云滚滚,磅礴浩瀚地延绵万里。黑云低摧,寒风肃杀,乌鸦停在枝头哑鸣,振翅从城楼上空飞过,带来一种压抑且不安的预兆。
古老厚重的城门已被封死,粗壮的圆木与岩石堆叠成高塔,将唯一同行的大门死死抵住。一条深而长的壕沟,如漆黑巨蟒环绕城池,沟底洒满铁蒺藜,时而泛起幽微寒芒。
城门与城楼之间,巍峨高墙相连,形成一道坚固屏障。从前,那是捍卫百姓不受强敌进犯的可靠壁垒,此刻,却成了赤甲军困锁三万人性命的绝望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