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4)
如行云流水,再配合他优雅静美的身姿,比茶道大家烹茶焙茶更加赏心悦目。
鼎中升起袅袅白烟,将钓者的眉眼蒸熏得更加柔和。
整个过程中,两人未曾交谈一言一语。
钓者将雪白鱼汤盛入瓷碗,递于女子手中。
女子接碗时,手颤抖了一下。
钓者本已松开,又重新握住,助她端住汤碗,温声道:“夫人,请小心。”
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很热。”
不知说的是鱼汤,还是男子的手。
女子掀开面纱,一口一口抿着鱼汤,初时她的姿态十分矜持,到后来开始狼吞虎咽,宛如一只饿疯的小狗。
男子看着女子将碗中的鱼肉鱼汤吃完后,又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鼎中的剩余部分,甚至伸出舌头狠狠舔刮残留在碗壁上的鱼汤。
目光慈爱而怜悯:“看来,你确实饿很久了。”
“即便你能扛住,腹中的孩子也是扛不住的。”
女子闻言一惊,眼中流露出戒备之色,手不自觉地捂在小腹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钓者轻轻地笑了,他没有回答,眺望着海面。破晓十分,幽蓝的海水一波一波涌至尽头,水天交接处泛着一线璀璨白光。
他说:“你认为那无尽沧海的尽头,会有你想要寻找的希望?”
女子一声不吭,戒备凝目钓者,手收在袖中。广袖虽大遮住她的动作,但钓者确信,里面一定藏着一柄兵器――或是暗器,或是匕首。
钓者道:“这一路行程天气湿热,你瞧那些海员全都光着膀子,别的海客穿着也甚是轻薄,唯有你……”
“你的脸太瘦了,而你被风氅包裹的身子又太过臃肿。”
“这不禁让人揣测,风氅底下藏着什么。”
不紧不慢地收拾汤碗与泥炉:“这船上可不乏眼光毒辣之人。”
“闲暇时,我游走于海员与海客间,听得不少趣闻。其中,关于你的更是不少。”
女子道:“他们说我什么?”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言你是一名豪商的婢妾或风尘女子,谋害了你的主人或是恩客,卷了巨额金银远逃苦海避难。”钓者目光下移,停留在女人鼓起的腰腹,“这衣服下面,藏着你裹挟的金银。”
“自从登上海船,你便耽溺于自己的情绪中。”
“大约未曾察觉,这十几天来,不少眼睛在暗中关注你。贪婪、饥渴、虎视眈眈但又不得不忍耐。”
“他们被你衣衫下怀揣的‘秘密’所吸引,视你为唾手可得的猎物。没有即刻将你分食,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条小小的船上,有四五个帮派。僧多粥少,正暗中较劲,你这位‘美人’将花落谁家。”
“你应当知晓,但凡坐上前往苦海之船的,没有好人。”
钓者执起长颈壶,倒出清水,洗净手上的腥膻,用洁白的细绢仔细擦过指腹与指缝。
“所以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一只羊羔掉进狼窝一般显眼。”
女子倔强道:“你凭什么断定我是好人!”
钓者笑道:“好人的气味是甜的。”
“而你,连呼出的气息,都甜得像是四月的栀子。”
他摆了摆手,阻止女子的反驳。
“你没有察觉,方才你差点儿跌倒时,那名伸手护你的海员掌心藏着毒针。若非被我挡下,那枚毒针会悄无声息地扎入你的脖颈,令你手足瘫软,任凭他们摆弄。”
“还有三天时间此船便要达到苦海,依照西沧海海贸的惯例,在这个节点,商人们该为船上的‘货物’提前找好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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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梵慧魔罗
女子面色骤白,心如乱麻。
不久前,她身上发生了一场可怕变故。她失去了挚爱,也就是腹中孩子的父亲。
踏上去往苦海的行程,是情绪激荡下一时冲动所做的选择。
她太过年轻,许多事情并未能做好万全考虑。
现在想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豺狼觊觎她这个孤身女子与她身上的“秘密”,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原来她一直在悬崖边上行走,却被冲动蒙蔽双眼,视而不见。
钓者狭眸微阖,唇边的笑容依旧温软而朦胧,像是缠绵的清风。
女子不自觉被吸引,在黝黑的大海上,他笑容仿若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他们认为你怀揣着金钱与秘密。但是我知道,你怀揣着一个孩子。”“我能听到微弱的脉搏,从风中。”
钓者张开修长的手指,像是抚摸着清风,透过海光与渐渐升起的熹光,那骨节分明的手,像是由白玉雕成。
“安眠壳中的雏鸟,比所谓的秘密更加珍贵,却很少有人有这个眼界去衡量。”
女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一位母亲。”钓者看着女子青白无色的面孔,摇头叹道,“任何一位母亲,都不该带着她的孩子去往苦海。”
那里是一个肮脏的泥沼,长满蛆虫的尸坑、坟场,没有适合幼儿生长呼吸的空气与土壤。
且不说女子是否能在苦海安然生下孩子。
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她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杀手、强盗?
这不是一个母亲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像是——
“你这样一株自幼生长在慈航道场的白玉兰。”
女子僵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又湿又冷的咸腥海风将她衣衫黏腻在肌肤上,伸手揪住风氅的领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张开发颤的嘴唇,从喉头发出一句干涩的低语。
“你……知道什么?”
钓者用探究的目光端详女子露在纱罩外的眼睛。
疲倦深陷,并染着一圈青黑,漆黑的瞳仁亮得可怕,如同一个吸饱了烟的瘾君子。
她躲闪着钓者的目光。
“你的眼中藏着什么?”
“戒备、紧张、惶恐、不安……好姑娘,别害怕,不过几句闲谈,你为何会发抖呀?”
钓者伸手,女子想要躲开,但是在他的目光下,身体像是冻僵了一般,无法逃脱地落入钓者掌中。
她以为被海风冻得发抖的自己已经足够冰冷,但钓者的手像是一块刚从冰雪中掘出的寒玉,冷到彻骨。
女子被拽入钓者怀中,下颚被钳住,被迫抬头。
她拢在男人的阴影里,斗笠下那双眼睛,雾气幽濛,冷得慑人。
她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拼命欲逃,但无力挣脱。
“啊,找到了……”他说,“愤怒、绝望,还有一种古怪、坚定,玉石俱焚的渴望。”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复仇者、殉葬者,深陷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你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的孩子。”
“你将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它。”
“你坚信苦海能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无论做出任何愚蠢或者可怕的事情,都不会令我感到意外。”
钓者的话语,如同一尾蝮蛇,在她脊背上爬行,一股冰冷般的悚然感,从头顶淌至脚底。
这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丰润嘴唇弯起的弧度,乃至他漫不经心闲搭膝头轻叩的指节,都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他所言所语,一点不错!
来时亢奋、紧张与坚定的情绪消退——这样的情绪令她做出选择时不顾一切——而今,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像是被香饵惊动的深海鱼怪浮上水面,咬住她的脖颈。
目光慌乱游弋,落在男子抱在怀里的鱼竿上,突然惊醒,她在被人牵着鼻子绕圈——这与她交谈之人,不正是一位耐心从容、技艺高超的渔翁吗?
她像是虚脱一般,软弱无力地靠在钓者怀里。
旭日终于从大海的怀中挣脱,熹光洒在海面上。
渐渐地,有人将头从船舱里冒出,走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的海风。
他们看到船头,那名在这艘船上已经出名的‘美人’(这是对贵重的货物的一种代称)柔弱无骨地靠在钓者怀中。
有人发出暧昧而下流的窃笑,有人不满地含混的低吼——竟然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先下手,老子一定要给你好看。
还有人望着这相拥的两人,眯起双眼。
虽然钓者戴着斗笠,看不出面容,但是他们能从环住女子腰肢的手与那修长昳丽的身躯估测出几分——那个男人也必定是个美人,而且是价钱最高,最贵重,只有王公贵胄与大门大派势力的主人才能享用的美人。
女子感到寒冷,惊惧,止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感受到了,钓者话中那些蠢蠢欲动、不坏好意的目光。
但她更加害怕的是搂着自己的男人,对方欺近她颈侧的丰润唇瓣勾起弯刀的弧度。
其低语,宛如情诉。
“你想利用肚子里的孩子替顾子瞻报仇。”
“但是,你能肯定那个孩子在苦海一定活得下来吗?”
“顾子瞻的小师妹,尹小婉。”
修长手指插入发间,以指作梳,从人发顶抚至耳根。
“慈航道场的小小玉兰花,我从子瞻口中听说过你,在我与他隐居的那几年。”
“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冲动又天真。”
女子的瞳孔骤缩成针尖般的一点,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她结巴道:“你、你、你是……你是……你是……”
颤抖、痛苦、痉挛,撕扯着头发,绝望到几乎发疯。
来了,他来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诡秘如雾,又侵掠如火。
她尚未走出挚爱去世的痛苦,还没等待她与师兄的孩子呱呱坠地。
她才刚刚踏上复仇的征程,那可怕的仇人已来到她的身边。
御众师,梵慧魔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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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狂人笑语
尹小婉双眼发红,泪水溢出眼眶,随细瘦的面颊淌下,撒进风里。
头颅扯起尖锐的疼痛,嗡鸣阵阵。
为什么他出现在这里,与我同船渡海,还识破了我的身份与目的?
他会杀了我与我的孩子吗?
仇……仇……仇!我的仇该怎么办!
师兄,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对,孩子,我得保住孩子!
尹小婉终于从狂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个关键点,令自己恢复些许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