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10)
然后咧嘴一笑,唇瓣扇阖:看来,阿九也不中用了,我得花功夫找找,再养一只阿十。
阿九倚不住铁栅,缓缓滑倒在地,努力探手,想要抓住什么。
“大人……”
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帘帐落下,遮盖了独孤的背影。
毡帐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阿九狼狈喘息与痉挛抖动的声音。
半晌,穆洛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牢门前,靠着铁栅,对地上之人说道:“喂,还活着吗?”
阿九微微动了动。
“挺能忍的嘛。”穆洛笑道,“小子,你还想活吗?”
阿九艰难转头,放空的目光缓缓聚焦,缓缓点了点头。
穆洛从右耳摘下那枚箭簇似的耳坠,拧开接口,却是中空,里面一抹清香飘出。
笑眯眯,有锐光从眸中划过。
“一笔交易,一件事,换一条命。”
第107章 闯关
一座毡帐后, 裴戎前倾半蹲, 与停靠在侧的马车保持一个斜角, 人影完美藏于车影。耐心等待片刻,向某处招手。
头戴鬼面的男子宛如林中疾驰的麋鹿, 几个起落来到裴戎身边,将肩头老人放下。
“这里就是……”老人难掩激动,嘶哑问道。
裴戎竖指贴唇,示意不可出声, 并做了一个等候的手势。
转身轻拍“独孤”后背,先指自己, 再指后背。“独孤”领悟其意,微微颔首, 轻敲左肩, 示意放心。
缄默无声之中,完成一个计划的交换,显得默契十足。
安排妥当,裴戎从怀中摸出一张鬼面覆在脸上, 整了整衣衫,从暗处走出。
帐篷外立有两名杀手, 见到有人走来, 微微显露警戒之色。
两人向中靠拢,提刀交叉, 挡住帐门,沉声喝问:“来者是刑部的哪位兄弟?所为何事?”
裴戎步伐不停, 稳健靠近,答道:“我是掌刑童子身边护卫。”
“掌刑童子正在拷问摩尼教的那个老头,但对方一副铁齿铜牙,死不松口。所以掌刑童子命我将摩尼教之人提去,在那老头面前刮掉,煞一煞他的性子。”
这种做法实数寻常,两名守卫没有听出疑点,略微放下警惕。
一人继续道:“请出示手令。”
裴戎神色从容,从怀中摸出一物,“啪”地一声放在对方手里,然后大步流星走去,掀帘而入。
那杀手一阵错愕,本想喊住裴戎,但见人已进入,只好作罢。
“这位兄弟真是个急脾气。”向着同伴调笑几句,低头一瞧手中之物,神色猛变,呛啷拔刀,“他是假的……”
正欲冲入,却被一手按住肩头,吓得他亡魂直冒。悚然回首,被快准地击中后劲,与同伴默然倒地。
“独孤”迈步跨过二人,正待入帐,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弯腰,将一枚银币从人摊开的手里拾回。
帐中同样置有一座牢笼,但比裴戎待过的那个大上许多,里面关有三十多人,聚集了此番带入大漠的全部摩尼俘虏。
他们衣衫褴褛地偎依在一起,娘亲抱着孩童啜泣,丈夫搂住妻子叹息,偶尔响起一两声咒骂,却也是有气无力,弥漫着绝望与压抑。
俘虏们听闻外间动静,骤然噤声,目光凝聚门口,见头戴鬼面的裴戎走入,大多露出恐惧。
人们惶恐地往笼内蜷缩,仿佛圈养的牛羊见到宰杀他们的屠夫。
也有硬气的人叫骂:“苦海妖魔,即便你们杀尽我等,也不会道出一字一句!等我等化为亡魂厉鬼,必不会放过你们!”
裴戎没有理会,转头对门口唤道:“安全,进来吧。”
“孤独”掀开门帘,搀着老人走入,步伐颤颤巍巍。
这几日间,刑部对老人的款待弄垮了他的身子,其中一样名为“弹琵琶”刑罚伤了他的腿骨,需得有人相扶。
摩尼俘虏们见到老人,仿若在无底深渊中看见一束火焰。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激动万分,纷纷呼唤“祭老”、“老族长”,他的孙儿连滚带爬地贴在铁栅上,挥舞双手,哽咽难言。
于绝境中重逢,老人心绪激荡,悲喜交加。但他经历过不少风浪,知道此刻不是叙旧之时,强自平定心绪。双手下按,示意众人安静。
“这位乃慈航罗浮嫡传,‘剑神’裴昭之子,裴戎裴公子。他出手搭救了老夫,并来襄助我等脱离苦海魔爪。”
摩尼俘虏们本来已经放弃希望,哪知峰回路转,看向裴戎的目光含有惊喜、激动、感激。
牢笼打开,俘虏获得自由,有人相拥痛哭,有人喜极而泣。
裴戎看着这副场面,微微皱眉,转头对老人道:“苦海巡逻队伍每隔三分一柱香时间,会回到远处,我们时间紧迫。”
老人点头,沉声喝止众人:“别高兴得太早,我等尚未脱困,不可松懈!”
然后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向裴戎拱手。
“裴公子,不是老夫怀疑你与……”目光转向“独孤”,不知该如何称呼,含混道,“这位侠士的能为。”
“只是出了这笼子,外边还有更大的笼子。苦海杀手众多,戒备森严。”看了看自家饥寒交迫的族人,惨淡一笑,“我们带着一群老弱病残,
该如何突破重重包围,闯出虎穴?”
裴戎笑了笑,道:“老丈不必心忧,在下已有计策。”
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光是看着他,便令人生出一种心安。
老人燃起希望,不由侧耳聆听。
“出行前,我占了一卦。”裴戎道。
本是玩笑般的荒诞之语,却因其从容沉着的态度感染了旁人,令老人忧虑消散,跟着笑了起来:“卦向为何?”
裴戎道:“利在西方。”
苦海营地有东西两门,供人出入。
东门因靠近御众师及诸位部主居所,盘查仔细,守卫森严,大部分高阶杀手被调遣到这边。
西门附近则是储物仓库及马圈的所在,因而派来值守的是一些混迹底层的苦奴。
不但夜寒冻人,连在部主、管事等大人物面前表现的机会都捞不到,看守西门的杀手们心绪郁郁,满腹牢骚。
弩手们懒洋洋的蹲地箭塔,监视西门。其杀手则执刀站在门口,虽未犯困,但也不那么精神。
一排拒马隔断营地内外,寒铁打造,荆棘长刺横斜,映着月光,森冷狰狞。
哒哒——哒哒——哒哒——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间,一道马蹄踏过月影,由远及近。
稀薄夜雾,数辆马车驶出,似载物沉重,车轮压过石子,声音沉闷。
裴戎坐驾驶马车,目光透过斗笠,暗中观察四方。
左上五名弩手,右上三名……这声音,正在绞弦……左前六人,右前五人……四人隐于箭塔两旁树上,那里投落在地的影子比寻常树影重了两分。
通常杀手会将身子平贴树木,从而避免被光照出影子。出现这般疏漏,说明他们只是随性地蹲在树上,并未严格遮掩身形。
裴戎拢起眉峰,没了正牌刺主坐镇,这帮崽子便这般不成气候?
而后转醒,苦笑起来,自己已非他们的首领,何必去操这份心。
距离西门五丈远时,裴戎惊讶地看到一名熟人。
他曾经的副手,那个沉默寡言,出任务时总如影子一般跟在他身边,对于命令从无二话的小十一。
依照十一身份,是不该被安排大门守夜的苦活儿。
然而此刻,身上没了高阶杀手的配饰,衣衫染满风尘。
别的杀手三三两两一处,唯他孤独地站在拒马旁,腰背打得很直,仿若大风中的胡杨,在无言抗争着什么。
偶有人从旁经过,刻意发出大笑,引逗十一回头。在十一投来目光时,又目不斜视地走开,仿若十一只是一道看不见的幽魂。
被这样戏弄久了,十一不再回头,真的成了一株胡杨。他不理会旁人,旁人也不搭理他,拒马前的一小片空地成了他的独属领地。
曾经饱受期待的刺部英才,今朝沦落成守门小卒。
是自己连累了他,裴戎微微一叹,压低了斗笠。
见马车走进,一名盘腿坐在草皮上的刺奴看向十一,扬声唤道。
“有人来了,那个哑巴,过去问话。”
观其装束,应当是这群值夜杀手的小头领。
这人曾与十一同届,爹娘也是同一辈的杀手。
但因天赋差异,十一在学徒时期便颇受期许,被荐入刺部,后力压同侪,成为刺主副手,随侍裴戎身边时。
在那个时候,他却还在部奴最底层摸爬滚打。
每每看见十一为高阶杀手们所簇拥,威风凛凛地发布号令,而自己混迹与一群低级杀手中,向他参拜行礼,别提有多嫉妒。
如今十一受到牵连,革去品阶,贬斥到他的手里,自然百般磋磨。
常常摆足派头,指使十一干这干那,承担所有脏活累活。
闻见喊声,十一回眸向小头领,眼神黑邃,神情漠然,那是刺部杀手想要杀人前惯有的眼神。
初次承受,小头领还会抖一下,但瞧多了以后,不再生惧。
对左右笑道:“哟,咱们的十一大人迈不动金腿,得要我们请他过去。”
众人哈哈大笑,这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戏码,着实百看不厌。
“胡老大等着,我去请他。”小头领身边一人起身,走到十一面前,学着店铺小二模样,佝腰哈背,替十一掸去裤上尘土。
此人别的不行,但惯会一手分筋错骨。状似殷勤,但却用上了暗劲,掌如重锤一般击向十一膝骨。
十一没动,硬接了这招,冷漠的神情破灭,用力抿唇也掩不住颤抖。
对方露出痛快得意之色,打了一个稽首,大笑道:“十一大人,请吧。”
十一垂于身侧的双拳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几次。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迈步向马车走去。
走得很慢,有点踉跄,背后又响起哄笑。
十一走至近前,扬手命马车停止。
“请止步,道明来由。”
他抬头看向马夫,对方穿着青灰服饰,脸扣鬼面,是刑奴的寻常装扮。
苦海律法严苛,许多杀手或因犯错或因任务失败入过刑殿,在刑奴手下求饶哀嚎。
六部之中,属刑部最是人憎鬼厌,因而不少刑奴养成戴面具的习惯,以免被自己施过刑的人觑见,尾随报复。
“奉御众师之令,将五车‘秋虹九曲’送入拿督营地,作为给陀罗尼王的回礼。”
马夫说话不疾不徐,声音磁性得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