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21)
然后你就等着,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定要看到拿督覆灭的那一日!
说句老实话, 这些嘱托对于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了些。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无论那尚未长开的瘦肩是否担得住, 他都麻木地向每一个人许下承诺。
然后安排满庄妇孺行动起来,借着尚未熄灭的大火焚化遗体。从地窖里搬出坛子, 拍着坛底倒空,将每一份骨粉仔细收入坛中。
接着, 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向庄后,那里有一片野地,正待开荒。大娘有意种一片芍药,装有花种的口袋堆放在停靠树下的板车上。
他将花种全都散在地里,由得它们自由生长,拉走板车。再从毁了一半的马厩里,寻来几匹没有惊走的马匹。两匹拴在板车前,其他的用来承载妇孺与能够收集到的食物与用具。
将养父的尸体抬上板车,用一块麻步盖好,伴着十几个土坛。带上一庄子的妇孺,离开漠北,迎着血红残阳,去往西流沙滨。
一路跋涉,风尘仆仆的穆洛敲开师傅家门。
师傅看了看他身后那一大家子,沉默地将女人孩子让入院中。然后拎起铁锤,将穆洛追得鸡飞狗跳,用以发泄突然被塞了几十张口吃饭的恼火。
那一段时间里,许久女人在师傅院里进进出出,令周围邻居误认为他不再打铁,而开始做暗门子的营生。
常有游手好闲的男人前来问价,或蹲在院墙外,见女人出门发出下流调笑。后来穆洛拎刀走出,按着几人开了瓢儿。染血的刀锋擦也不擦,直接挂在门楣之下,再没人敢来招惹。
为了养活这群孤儿寡母,师傅卖了所有藏刀,换来木料、米粮和各色生活用具,让穆洛帮手,将院子扩出数十间矮屋。
然后将他的小弟子拘在身边整整一年,帮自己打铁、锻刀。
然而第二年,穆洛便跑了,留下一纸“去寻出人头地的机会,您老勿念”,去了幕南。
他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吃喝拉撒不能总靠着师傅。
所以,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以胭脂山为界,大漠一分为二,称幕南与幕北。
幕南临近大商,人口稠密。幕北有拿督王庭,水草丰茂。
穆洛去往幕南,是因为那里有中原与大漠间几条商道,车水马龙,贸易昌盛,赚钱的机会很多。
踏入小方盘城时,他盘算自己会些什么,骑马、放牧、刀法、弓弩和小娘教的一些汉字诗词。他能替人养马牧羊,可以当保镖护卫,还可以去中原来的小商队处应聘,成为他们的临时向导与翻译。
然而,这些都赚不了大钱。
百般受挫之下,穆洛选择加入一伙马匪。这是他最为熟悉的行当,且只要豁得出命,利润非凡。
两年过后,混得似模似样,拉起大旗成立一支独立匪队,在幕南商道上打下不小的名号,道上称他“蓝眼枭”或是“封喉一刀”。
穆洛过得很习惯、也快活,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混蛋,差不多已经忘掉曾经的血仇。
只是每当临近义父忌日,他会有一两夜无法安眠,只要闭上眼睛,那场焚毁庄园的大火就会出现,映得梦里猩红漫天。
但他始终未曾想过报仇。
这活儿挑剔人,需要复仇之人一身孑然,了牵无挂。
穆洛不行,他身上挂满了拖油瓶,不将全都安排妥当,他便没有复仇资格。
后来又混了几年,他遇见了明珠少主王十郎。
那时,穆洛蹲在小方盘城最大的客栈外,跟一群扒手、闲汉以及靠搬运货物赚钱的汉子喝酒赌钱。明珠少主的仆从在客栈门口进进出出,将蜀锦丝被、鹅绒软枕、波斯地毯、珐琅香炉等搬入客房,换去里边原有的陈设与用具。
当那群人从车厢里搬出一个白玉马桶,周身镶金嵌宝,坐处雕成玉兰花瓣。穆洛看得眼睛都直了,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连赫利趁机改换了骰子朝面都没发现。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初次行商,对于自家商行威名十分自信,明珠旗帜高高挂起,三十来名护卫钢刀铁衣,想叫遇见的马匪知难而退。
但怎知这般做派能够吓走胆小的,也能引来胆大的。
巧的是,穆洛便是大漠马匪中具有熊心虎胆的那一个。
他邀来三家马匪,相约瓜分明珠少主这块肥肉。通过埋伏将人杀得落花流水,追着狼狈逃命的王十郎进入大雁城。
熟料,这座大漠最古老的城池之一,正在进行一场暴动。
大雁城的城主在权力倾轧中失败,被拿督王庭打为叛逆,将他亲信与治下平民贬为奴隶,以填补矿场人手的空缺。
大雁城不甘接受沦为矿奴的命运,在城主鼓动之下,立旗造反。
然而,在拿督大军攻城的第三日,城主便被一只流失射死。大雁城群龙无首,立时乱了阵脚,眼看城池守不了多久。
穆洛本来想仗着武功高强溜走,却被丢了所有货物与护卫的王十郎缠上。耐不住一个大男人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且许以重金酬谢,他背着对方,连夜潜行出城。
但在伪装士卒在拿督营地穿行时,他听见那群野人在喝酒吃肉,提前庆祝破城之功。他们大肆谈笑,破城之后,该如何搜刮劫掠,享用城中的女人。
不经意的一眼,瞧见此军统领,正是昔年毁了他的家园的陀罗尼亲卫中的一人!
忽然有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若是你有本事……若是你有本事,就去杀了陀罗尼。
穆洛止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稳健有力,掌心与指腹结有厚厚刀茧。又拍过胳膊与大腿,全是硬邦邦的腱子肉。最后抱着刀望天,默算了一番几年来积攒的金银钱帛,足以令叔伯遗孀幼子衣食无忧。
忽然笑了起来,是时候了。
毫无征兆地出刀割了那统领的头颅,引发一场动乱后,夹着不停挣扎骂人的王十郎,返回大雁城。
夜幕过去,天光破晓,红日将经历烟熏火烤的城楼照亮。
穆洛半蹲在残破的檐角上,逆光的身影仿若敛翼苍鹰。肩扛一面残破大旗,将拿督统领的头颅高挑其上。
看着那群仰望他的守军说,你们能赢、能活,能让父母不被杀死,能让儿子免遭沦为奴隶的命运,能让妻女不受淫辱……这些你们都能做到,只要信我所言,听我号令!
拉起身边不情不愿的王十郎,告诉他们,这是中原明珠商行的少主,感动大雁城肯对抗拿督暴政的勇气,愿意无偿提供军械、米粮。
鹰眼逡巡四野,是抗争求活,还是开城为奴,你们自己选吧。
若是平日听见有人说出这般话来,众人必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嘲笑他痴心妄想。但此刻,大雁城守军已被打断了脊骨,迫切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给他们一个希望。
穆洛想要对抗拿督的力量,而大雁城的人们想要活下去的希望。因缘际会之下,他们仿若同时溺水之人,视彼此为浮木,因而拥抱了在一起。
“如果你能做到这一切,你便是我们的头领、我们的城主!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道。
穆洛以指摩挲眼睑上的疤痕,拔出长刀:“金刀出匣,屠枭戮狼。”
“叫我刀戮吧。”他爽朗一笑,抬脚踩住飞檐上的狮头石雕,扛着 染血的大旗,一巴掌拍上自己宽阔肩膀。
“你们的身家性命,由我一肩承担!”
“那时候,我仗着一脑门热气,话说得气派至极。走运地占下几城,别人吹得我无所无能,时间久了,还真开始当自己无所不能,可实际也只是一个马匪而已……什么行军布阵、后勤调度我都不懂,还好有王十郎与阿尔罕帮我……”
“别看大雁城如今形式不错,但人要看得更往前些……我知道自己能有几斤几两,磋磨了几年,打仗勉强能行,左右逃不出杀抢二字,与我当马匪时差不了太多……但若是大雁城胜了,我可治不了国。”
“或是假死脱身,或是直接溜号……无论他们选新王也好,自己当家做主也好,都随他们去……”
穆洛嘴里絮絮叨叨,纵使气息粗喘,一刻不停。
不是他突然喜爱回忆过去,而是若非不一直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裴戎声音有些沙哑,“大雁城还没胜,你既揽下这档子事情,便别想中途逃离。”
“说得也是。”穆洛咳嗽几声,快乐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落出几滴。
“对准了么?”
“对准了。”
穆洛沉声一喝,虚弱的气息陡然暴涨,与裴戎同握长弓的独臂浮现龙鳞的金色纹路,如同煌煌火焰燃起,焚烧了整张长弓。
掌心之中,一枚“柳”字如火,气息层层拔高,再入半步超脱。
“穆洛!”裴戎发觉不对,但为时已晚。搂紧怀中之人,将自身真气不停灌注对方身躯。
穆洛已经听不清,眼中万物皆虚化,只有陀罗尼的身影清晰无比。
半步超脱气息突然爆发,惊扰了激战中的众人。
梵慧魔罗眉目微凝,正待探究,然觉得横陈膝间的金翎刀发热发亮,鹰翎形的刀锷变得赤红,仿佛将要融化。
屈指一弹,铁锷碎开,“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一行小字重新展露眼前,而那一枚“柳”字红到滴血。
转身回眸,便见一箭照亮长空。
这一箭,破云而来的狂龙,似逐浪而行的白鲸,猎猎风声仿佛为之应和。
苦海杀手们反映迅速,拿出铁盾层层叠叠挡在前方。
孰料,盾牌竟轰然破碎,数排铁盾连同后面的杀手一起被狂风掀飞,风浪刮过的地面,泥土草皮皆被削去,坚硬青岩被生生犁出一条豁口!
依兰昭就在陀罗尼身侧,想要出手援救,刚一接近,风刀便将她衣袖绞得粉碎,手臂割出无数伤口。
然后,那一箭冲出山头,射向青空,浩大声势让丘下杀伐为之一静。
众人仰望,见层云一击荡散,豁然洞开,露出其后邃蓝,仿佛一箭穿天。
尘埃、草叶落定,陀罗尼盘腿坐在丘头,腰背笔挺,一动不动,但胸前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
从原野返回的拿督骑兵看见此幕,又惊又怒:“王主!”
这一刻,空气凝滞,满山死寂。只闻穆洛笑声喑哑,断断续续,畅快不已。
从未有人想过,有人胆敢在御众师面前杀他要保之人,而且还成功杀掉了?
苦海杀手们噤若寒蝉,垂眸不去看那具胸口洞开的尸体,感觉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又一道笑声响起,低沉、轻缓与说不出的磁性。
“江山自有英杰出,劝君莫欺少年郎。”梵慧魔罗抚掌大笑,极为赞赏穆洛这一箭,“面对如此英才,我理当拿出些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