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2)
“灭道”的气息在他身上翻滚,令附近的云雾不停溃散,然而他已累到脱力,懒得再动一根指头。
手中传来绵密脆响,一道裂痕从刀尖而起,曲折蜿蜒至铁锷,最后铿然一声,彻底碎裂。铁灰色的碎块,烁着点点寒光,纷纷扬随风而去。
长眉低压着墨眸,手指留念地摩挲过断口,翻转刀身,将半截残刀插在地上。
顺势双膝落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将额头抵在覆着刀柄的手背上。
脑颅内嗡嗡作响,身体疼得麻木,令他分辨不清何处有伤,何处没伤。
口中呼出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眼睑带着黏汗的睫羽落下,身体忍熬不住地向后倒去。
什么擎天道君,什么贯日飞虹,都再不理会。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睡他个三天三夜,谁也不要叫醒他……
后背撞上温厚的胸膛,阿蟾身上的香气随袖拢来,绵密缱绻地覆在裴戎脸上。他沉重地呼吸着,在闻多了鲜血、铁锈与黄沙味道后,这股味道着实令人心安。
阿蟾收拢双臂,拥紧怀中之人,长袖、裘绒、墨发垂下,宛如重重叠叠的帐幔。裴戎陷在里面,只露出一小片左颊,仿佛被苍鹰拥于翼间的雏鸟。
阿蟾手臂穿过腋下,将人环胸搂住,用整个胸膛承住对方。
裴戎头软绵绵地歪在他颈间,发辫松散,毛绒绒地蹭在脖颈处,那一丝痒意在人心尖轻搔。
阿蟾手指握住下颌抬起,迫使裴戎头颅后仰,目光颠倒地看着自己。
裴戎虚着眼睛,半睁不睁,头颅一拱,鼻尖轻碰阿蟾下颌,想告诉对方自己很累。还来不及说话,视野便黑了下来,对方那头积云墨发彻底覆住他的面孔,丰润的唇瓣亦封在他的唇上。
裴戎胸口剧烈起伏,赤/裸的胸膛水渍未干,汗珠滚动的湿痕描绘出胸口饱满的轮廓。他被吻得呼吸艰难,但仍张开嘴,让人在他口中勾缠。后背挤压着胸口,满身尘土血汗,脏污了阿蟾的衣衫。
大风呼啸,大地震荡,纵使双目被墨发遮掩,依然能感受到周围灼眼的白光。
应是那道剑光落了下来?然而自己却在这里同阿蟾亲嘴,是否太不尊重了一点儿?
裴戎昏沉沉地想着,困在阿蟾胸膛与臂弯间的手臂挣了挣,想去看上一眼。但被人握住后脑,用力压在那光洁如玉的颈间。
裴戎听见有更加浩大的声音传来,仿若澎湃的潮汐或海啸,压住了风声与剑声。接着一道低吼传来,巨大、沉重、悠远,听不出是何物,但震得他神魂颤抖,手指不由抓住阿蟾的衣襟,缩了缩。
阿蟾发现了异状,温热的手指覆在他的耳上。
独孤、拓跋飞沙与依兰昭率领苦海杀手赶到战场,站在云海半里之外,踟蹰着不敢接近。
他们看到了——苦海漩涡。
青空黯淡,穹庐低垂,仿佛是传说中天穹塌陷的奇观,风云被漩涡扯动,沉重地压住云中道君。那尊庞大法相想用后背撑起漩涡,却被压得寸寸弯折,直至跪伏在地。
无力地看着苦海漩涡,将自己、将众人、将整个云海战场吞吃殆尽。
拓跋飞沙目睹云中道君被压毁的整个过程,听见漩涡中响起令人汗毛竖起的咀嚼声,有点儿胆寒地搓了搓手臂,支起手肘拐上独孤。
“喂,哑巴。”
“你觉得大人在这个漩涡里养着什么,上古奇兽么?”
独孤睥了拓跋飞沙一眼,手指抵住胳膊肘推开,轻掸过肩头被人碰过的地方,冷蔑得一塌糊涂。
然后抛下怒目的戮主,大步向漩涡散开的方向走去。
尘埃落定,犹如被飓风肆虐而过,方圆十里的地皮被刮得秃黄。
独孤一路走来,看见地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剑印,再走进点儿,能看见一个巨大的深坑,仿若有擎天的巨人一掌抓去了。
各路人马乌泱泱地躺了一地,有商崔嵬带来的罗浮殿弟子,也有大雁城的人。
独孤原以为尽是遗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但走到近处,听见轻微呻/吟,看到肢体抽搐,才发现他们只是被震晕过去。
这令独孤甚为惊讶,他没想过苦海漩涡之下,竟然还有活口。
风云散尽,独孤一眼望见红衣墨裘的男人,怀抱裴戎,长身玉立荒土中央。
霞黛漫染轻裘,流风摇曳墨发。青丝随刮动的大风扬起,遮蔽了大半张面孔,只让人看到一截峻逸的鼻梁,与柔和上扬的唇角。
当独孤手拄刀伞,跪地行礼时,目光一瞟一瞟的,不自觉地飘向御众师怀里,窝着的裴戎。
在墨裘的包裹间,看不见脸,只能瞧见一截脖子和半个下颌。根据裘氅下凸起弧度推测,他应是脸贴胸地蜷在大人胸口,睡得很是安稳
独孤微微一个激灵,对于裴戎这个同盟兼挚友,犹然生出深不可测的感觉。
年少时,他就觉这个小子是块好铁,打得成好刀,为人又仗义,值得结交。今日一看,顿觉自己当初还小瞧了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对御众师行事风格产生影响?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是拓跋飞沙、依兰昭也率领剩余杀手赶了过来,在御众师面前,跪成一片。
他们低眉顺目,但心中忐忑。
两个御众师的出现,带给他们的冲击,不比给慈航的小。
这么多年来,他们已习惯梵慧魔罗的行事做派,这突然换了一个,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做下属的,最怕的不是做不好事情,而是摸不着主人的脾气。更何况,后出现的那位“御众师”,似乎比他们熟悉的“御众师”更不好惹。
若一不小心犯了忌讳,可不倒霉?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间,终于御众师回首。
拓跋飞沙等人遮遮掩掩地端详片刻,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觉那幽邃叵测的眼神,那淡漠若嘲的笑容,竟是那样亲切。
拓跋飞沙低垂着目光,左右一扫。左边一个女人,右边一个哑巴,都成不了气候,现今唯有自己最能撑得起苦海部主的场面。
恭敬抱拳:“大人,您成功除掉尹剑心那厮了?”
梵慧魔罗遥望天边一点黑影。
那是一只鸿雁,通体雪白,胸肋处一团扎眼殷红,漉漉流淌的鲜血染红那片羽毛。鸿雁舒展阔翼,雪电一般穿入云中,逃出他的视野。
“他逃了。”淡淡说了一句,收回目光,烟色的眸子转向缓缓走近的人影。
商崔嵬显然经历过一场苦战,血污斑驳,毁了一身雪白的衣袍。穆洛趴在他身后,头与独臂软软地垂人肩头,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
商崔嵬卸下穆洛,撑肩扶背,帮人站稳。
漠然转头,无视梵慧魔罗的目光。
尽管心中对宗门的诸多做法产生质疑,心中有了别的成算。但这并未改变他对苦海与这魔头的看法。
皱紧眉头,默然盯了那墨裘下的鼓起的人形一会儿,很不是滋味儿,心里生出对不起师尊的悲楚。
同时,心里还有疑问尚未解开。
在苦海漩涡降临时,交战中的无极殿弟子忽然化作白鹤飞走,而他也看见了那只受伤逃走的鸿雁。不由想起宗门里一门叫做的“玉枢法身”的道术,借灵兽之躯塑身外法身。
一人一生只能练成一具“玉枢法身”,法身能为有本尊九成,与敌对战时如有战损,伤害会反馈本体,但本体不会有殒命的危险。
显然,尹师叔是有备而来,想要以付出一具法身的代价试探什么。
穆洛拍了拍沉思中的商崔嵬的肩头,在人看来时,冲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对那位苦海御众师尊敬点儿,自己等人的小命还被对方捏在手里。
说实在的,他的情况比裴戎好不了多少,身上无一处不疼痛,手臂、腰腹与小腿肚子几乎要转筋儿,恨不得立时晕过去。
但他不能。
在他没有确定梵慧魔罗的态度前,苦海与慈航对他大雁城来说,只是豺狼与虎豹的区别。
而地上躺的那群大雁城的老爷们,是他向他们老婆、孩子手里借过来的。天知道,大漠的女人有多凶悍,特别在幕南,只有半个时辰能剖一头壮牛,三年能下两个崽儿的,才能被称作好女人。
所以,为了不被那群剽悍的女人提着宰牛刀追砍,他要尽量把她们的男人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第126章 雁海结盟
穆洛强打精神, 抬起独臂, 勉力做出拱手的意思。
“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价值连城, 死去便一文不值。”
“御众师智谋无双,应是不难判断, 一个死去的拿督君主,与一个活着的刀戮王,谁的价值更大?”
好歹当了几年王,虽性情散漫, 行事却不天真,知道人与人之间, 可以谈交情,但势力与势力之间, 只能论利益。
“苦海地处西南, 而大漠远在北方,中间隔了西沧海诸国与大半个大商帝国。如此遥远的距离决定阁下可以从古漠挞攫取利益,但很难实行有效的统治。”
他语调平稳有力,神情不卑不亢, 但手臂折于背后,暗自拧住后腰一块肉, 以防在讨价还价的关头突然晕厥。
“若是御众师能高抬贵手, 在大雁城与拿督之间保持中立。我答应奉送苦海五万匹好马与十万斤精铁,且十年内你我间的铁矿、兵器等贸易, 价格降低三成。”
“价格不错。”梵慧魔罗淡淡一笑,看不出动心与否, “只一个问题。”
“你尚非大漠之主,这话说得太满、也太早。”
穆洛道:“陀罗尼已死,而拿督太子性情懦弱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我回去整军出征,兵至龙庭……”
梵慧魔罗没等他说完:“陀罗尼没死。”
“这……不可能!”穆洛惊得身躯一晃,跺足稳住,眼中现出利芒,嗓音低沉,“我那一箭给他胸口开一个碗大的洞,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
梵慧魔罗无意同他争持,转眸示意独孤。在刑主的指挥下,苦海杀手两人承肩,两人抬脚,将那具假陀罗尼的尸身送了上来。
穆洛皱起眉峰,挣开商崔嵬上前,动静过来令伤口开裂,但他没功夫理会。半跪在地,伸手将尸身翻转,手指摸上纹身。
作为老对手,他显然清楚拿督王族纹身的秘密。
人已死了一个时辰,尸首僵化,摸着像是冰冷的皮革。手指紧绷,按着威峻的狼纹滑动,最后停于狼爪三趾。
手背青筋突起,指尖用力扣入尸体冷硬的皮肉。怒吼着,用力将尸身掀飞,“嘭”的一声,狠狠撞在一旁的岩石上。
他费尽心思,以为战争终于要结束,结果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膝盖软下,跪倒在地,独臂不甘地捶击地面,震得草叶纷飞。最后碾着齿冠,将额头狠狠砸在上。
商崔嵬抿着唇,伸手按住穆洛肩头。
穆洛面孔贴着冰冷的泥土,静静闷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