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57)
那时,一行并不知道,这是“红尘不染”为他铺下的救赎之路。
修行者,讲究出世修行,入世炼心。许多僧道自以为,他们开坛讲法,斩妖除魔,是在普渡苍生。殊不知,他们因善行得到感激与回报,却是苍生在渡他们。
一行便是一个被苍生活活渡回好人的例子。
时隔旷久,他早已记不清楚,是哪样的善人,哪一桩奇事,感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
或许是在景元二十七年,一场波及天下的灾荒中,遇到的身染重疾的老妇人。对方瘦骨嶙峋,躺在树下,苟延残喘。为不将疫病传染给旁人,不停地向想要救治她的一行身上投掷石子,叫他走远一点,自己活不成了,但他还能活。
或许是在京都西郊,碰见的一名逃将。他在叛国通敌的兵马大元帅命令边疆数万将士越过边关,向北强攻,以此将他们的性命卖给敌国前,盗走元帅虎符,托付给萍水相逢的一行。自己则被叛军抓回,吊在军营外凌迟。一行混在人群中看着他,想要出手相救。却见他满脸血污地笑了笑,朝着一行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迎着刀锋猛一挺胸,干脆利落地了断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他听闻的,有他目睹的,也有他参与的。
人,最怕的,是以心换心。
即是他建立南柯寺时,动机不良,但见了这么真心真意,他也忍不住假戏真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时至今日他竟不在惦念那个赌约,也不在记得自己的假意,最终活成了一个得道高僧的模样。
“我浑浑噩噩活了大半辈子,最后却在一场赌局中,获得明悟。”一行笑容恬淡,抚掌吟道,“荒唐一赌破玄机,原来初心是此心。”
裴戎听罢一行过往,忍不住念及自身:“可若是你为苍生牺牲一切,而苍生回报你的却是痛苦、悲伤与不甘,你还能转回此心么?”
慈航的师长们告诉他,他的牺牲是值得的,他在做着正确的事。但他、但他为何会这般痛苦?
裴戎凝视一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一行弯起眉眼,阳光晒在他的脸上,眼角笑纹缓缓荡开。眉弓高耸,鼻梁坚毅,虽然须发苍白,但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英武的轮廓。
他指着院子里一棵歪脖子的桃树,道:“看见那棵树没?”
裴戎点头。
一行道:“它出生的位置不好,屋檐挡在它的头顶,被压得弯折了的身躯。纵使如此,它还是绕过阻碍,坚韧不拔地向上长去。”
“人,也是一般。”
“无论你遭遇了多少苦难,无论你的立场是善是恶。有一些事情,你会从心底里知道,那是你必须要做的。”
他慈爱地看着裴戎,像是一位可靠的师长,在解答迷茫孩子心中的困惑。
“别对自己失望,也别对苍生失望。那个能渡你之人,也许还在赶来的路上,也许本就在你身边。”
裴戎微一怔,向院中看去。桃花纷飞而过,仿佛牵起一副嫣红纱帘,露出树下端坐的美人。
阿蟾挽着袖子,呛啷啷地磨着药碾子,身边放着用桑皮纸盛着的各色药材、种子,专心致志地配药。
长发利落地束起,过长的马尾,被他略嫌碍事地盘在肩头。
那样干净、沉稳、英朗,整个人散发令人安心的气场,仿佛只要他在,这天下便没有值得担心的事情。
一行顺着裴戎目光望去,在他二人身上左右一瞧,忽然扬声唤道:“御众师,方才裴小友说了一则妙问,您可想听听?”
阿蟾用小刀将碾中的药粉,刮入铜盘,细细焙烤。袅袅白烟朦胧眉眼,头也不抬,淡淡问道:“什么妙问?”
裴戎瞪大眼睛,没想到一行竟然如此直白地出卖自己,心脏狂跳。指峰一并,快如疾风地点向一行喉下两寸,想要弄哑他。
一行早有所料,食指、中指探出,夹住指锋。
“他问,南柯寺业已扬名天下,您什么时候完成赌约,向我磕头认输呀?”一行戏谑看向裴戎。
裴戎没想到他竟掐头去尾,颠倒黑白。薄唇一抿,手扶狭刀而出,未曾出鞘,在裴戎掌中一转,避过一行拦截,狠狠一鞘顶上他的肚皮。
一行肚皮绵软,他深吸一气,刀鞘顿时如陷泥淖。孰料,裴戎竟在这一击上,附加了寸劲。一行眼珠一凸,差点儿没把吃进去的糕点全都吐出来。
阿蟾沉声唤道:“裴戎。”颇有点诘责的意味。
裴戎收回狭刀,低眉顺眼:“是。”
阿蟾拍去手上的药屑,放下挽起的长袖,起身向二人走来。
“一行大师用禅梦之法,演绎千载春秋,令商景帝醒悟,建立百年治世,你该尊他。南柯寺每逢天灾,必然现世凡尘,赈灾救民,活人无数,你该敬他。怎么能够随便向他出刀?”
一行揉了揉肚皮,懒洋洋道:“您过誉了。”
“是我的玩笑开得过火,裴小友才出手的。只要下次还有美味,莫忘给贫僧来一份……”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好似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只见阿蟾一振长袖,双手交叠,以古之大礼,向一行伏首相拜。
“这……这……”一行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嘭的一声,脑壳砸在地板上,声音轻轻发颤,“我已知晓您的苦心,您何必……何必……”
阿蟾道:“我虽有那般用意,但更多是当成一个玩笑,并不信你能够浪子回头。”
“我只是铺下了一条虚无缥缈的路,却是你生生走通了它。”垂首触地,微笑道,“我心悦诚服。”
一行将脸死死贴在交叠的双手上,能看到晶莹的泪水从缝隙间渗出。
裴戎目睹此幕,虽有动容,但没有太深刻的感悟。
直到多年以后,他离开苦海,叛出慈航。在穷山恶水处,与一众同伴、知己、战友扛起那兵祸乱世中最后一面自由的旗帜,他才明白——
从这个时候起,阿蟾便如昔年“红尘不染”与一行立下赌约一般,也为他铺下一条路。
他最终没有辜负他。
数十年后,昆仑山中,“裴昭”墓前,裴戎与阿蟾再度重逢。他已两鬓霜白,对方风华依旧。
“这回,换我来救你了。”风霜染白了裴戎的眉眼,令漆色的瞳眸黑得更加深邃。掀开厚重狼氅,呛啷寒刀出鞘,惊起风雪猎猎,漫得苍山白头。
“愿化无名剑,为君斩春秋。”
窗外夜风颇大,林叶沙沙,不知吹落几许桃花。
裴戎平躺在床榻上,漆黑的眸子盯着帐子,细细回想白日所见所闻。一行的赌约,向上生长的桃树,阿蟾那一拜,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萌发。
忽然耳尖微动,听见廊外传来微弱足音。
来者两人。
一人步履轻柔,但是内力浅薄,尽管足够谨慎,到底是瞒不过高人之耳。另一人武功颇高,若非顾及同伴,不时停一停等待对方跟上,说不定要等他抵达门外,开始动手,裴戎才会察觉。
裴戎静静坐起,握住放在枕边的狭刀。挑来架上外袍,往身上一裹,悄然离榻。托着伤脚,重心倚在右腿上,轻轻滑向门口。
背贴墙面,目扫门间缝隙。一截刀锋探出,轻轻将门闩挑开。
那人甚是谨慎,推开门后,还在门外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方才矮身而入。
直到那人整个身体进入屋中,裴戎这才一个猛中,撞向对方,连出三掌,皆攻胸肋。黑衣蒙面的高大男子避之不及,足跟点地后退,手护胸口,勉力拆挡。
裴戎右臂折回,手肘擦过对方挡架的臂膀,狠狠击中咽喉。
蒙面男子浑身一震,发出类似窒息的闷哼,弓起腰背,倒退几步。哐啷一声撞倒桌椅,茶杯、瓷盘等物件哗啦啦碎了一地。
裴戎没有追击,反身飞出门外,与另一名黑衣蒙面人照面。
那是一个女人,身形纤巧秀美,瞳孔微张,目露惊愕。随即双臂一抖,反握一对峨眉刺,狠戾地向裴戎肩头扎去。
裴戎指推铁锷一拔,狭刀出鞘,锋刃凝寒,引一抹月光。
两点寒芒与一抹月光交错,蒙面女子身形僵住,裴戎狭刀已架人颈之上。
这时,屋中蒙面男子方才缓过劲儿来,心中焦急,夺门而出。
裴戎扣住女子脖颈,猛然一拽,令其挡在身前。
蒙面男子猛然刹住脚步,大声喊道:“别伤她。”
裴戎目光漠然,朝地面示意。蒙面人犹豫片刻,丢下兵刃,拉下面罩,露出浓眉剑目,却是胡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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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净世一斩
裴戎了然,怀中这名身材娇小的蒙面女人,定是乔紫怡。
收紧手臂,勒紧乔紫怡的脖子,强迫她跟从自己退入庭院。胡炆迈步跟随,沉声道:“裴兄弟,这是我主意,别伤她。”
裴戎没有理会,雪亮的锋刃往俘虏身上折了折,示意对方不要靠近。
胡炆只得停步,担忧地目送二人离去。
裴戎挟持乔紫怡步入院子,月光如水,桃花被寒风摧了一夜,落红铺了满庭。
阿蟾站在桃花上,一身雪白单衣,漆黑武服披在肩头。夜风摇曳着衣袂,月光流淌于发间。
三十多名持刀执剑之人将阿蟾团团围住,一排弓箭手蹲在墙头,简陋的竹弓蓄势待发地对准院中之人。瞧其工艺,还是阿蟾手把手教胡炆做的。
裴戎走向阿蟾,放缓步伐,令并不利落的腿脚尽量走得平稳,不在敌人面前漏出丝毫弱势。
两人后背相靠,隔着薄薄的布料,坚硬温暖抵着彼此。
裴戎见阿蟾赤手空拳,倒转狭刀,递到阿蟾手中。阿蟾掂了掂狭刀,甩了一个刀花,呛啷一声,反插回裴戎腰间的鞘中。
手指顺着裴戎劲瘦的腰背摸索,摸得人腰臀发麻时,将他绑在腰后的匕首取走。
两拨人马沉默对峙。夜风不知疲倦地玩弄着花叶,树影纷乱摇曳,月光照下一地幽影,如群魔乱舞。
一道女音打破沉寂。
乔紫怡努力抬高头颅,想从裴戎坚硬的臂间搏得呼吸,声音细微沙哑:“我等不愿害你们,奈何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裴戎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们与赤甲军做了交易?
乔紫怡顿了顿,道:“赤甲军新任统领承诺,只要交出杀死傅庆的凶手,他们便肯放过灵均寺上下。”
裴戎轻轻一嗤:“他们已经抓了你们不少人吧?敌人的承诺如同放屁,你们竟肯相信?”
“他们很有诚意。”胡炆走进庭院,低头躲避着阿蟾,似是不敢与之目光相接。从怀中摸出一封金笺展开,出示众人。金笺末尾盖有一枚红章,是以古纂写的“毗那夜迦”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