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43)
裴戎执笔蘸墨,在救回的门派上画上一个红圈,又在被确定覆灭的门派上画叉。直到图谱上最后一个名字“飞凤阁”被划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叉之后,酒窖中的人们陷入一片沉默。
入城十一日,不见道器踪影,便被杀得溃不成军。
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柳潋忽然道:“大家不要灰心,我等还有获胜的机会。”
众人将目光投向柳潋。
柳潋扬声道:“只要我们万众一心,精诚合作,未尝不能与苦海、慈航一争高下。”
瀛洲派一名弟子寒声打断:“荒谬,我等正道弟子,怎能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犹如落入油锅的一滴水,令地窖轰然炸开。
魔道面色一沉,目露寒光,呛啷啷拔出兵刃。正道亦不甘示弱,昂首扬脖,拔剑对峙。
柳潋插入人群,展臂阻止,叱道:“住手!我们已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在被人砍杀殆尽前,还要先来个窝里斗不成!”
她用凌厉的目光瞪视瀛洲派弟子,冷哼一声,道:“这位朋友说得好啊,说得妙。端的是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然而,你为何不在我等救你之时,挥袖而去,自言不与魔道为伍?亦不在进入这个避难所前,与我等分道扬镳,不与妖人混流?偏偏挨到此时,见正道齐聚,声势浩大,方才呲牙狂吠。”她蔑然一笑,“真真是一条好汉!”
瀛洲派弟子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叱骂之语尚未出口,被他师兄拦下,那人笑道:“柳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自愧不如。”
“我正道虽不敢保证个个皆是高洁君子,但是自幼接受圣人教诲,知礼义廉耻。而你们魔道……哈!”他摇头失笑。
“譬如柳娘子,执掌素女宫与葬情殿两方势力,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底气十足。但却不知你那夫婿庄殷,身在何处?莫不是……”
话未吐尽,但无比直白地挑拨素女宫与葬情殿间的关系。
闵毓秀沉声道:“住口!这是我两宗家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瀛洲派弟子谦和拱手:“是在下失言。二位夫妻之间,确实轮不到在下评头论足。”
“在下只想借此事说明一点,魔道连枕边之人都能残害,如此薄情寡义,让我们如何信任?”
阿尔罕性格直爽,不忿救命恩人遭人诋毁,想出言相帮,却被人嘲道:“蝎子尾儿针,最毒妇人心。你们该不会也瞧上了这个男人婆,上赶着要同废人庄殷做连襟吧?”
酒窖里爆发一阵哄笑,旋即又是一片抽刀与叫骂之声。
裴戎瞧着这个混乱场面,手揣入袖,微微摇头。
魏灵光学着他的模样,收手入袖,失望叹气:“他们为何这般不修口德?少说话,多做事,与人为善,不好么?”
裴戎慢悠悠道:“立场之别,门户之见,千百年来皆如此,深如鸿沟,难以弥合。”
魏灵光道:“但是,佛言众生平等,万灵同源。本就同根而生,为何偏要自行划下界限?”
裴戎道:“人有不同理念,却喜排除异己。古有道统之争,今有正邪之战。有时争的是信念,有时争的利益,有时争的是虚名。”
“譬如他们,有人名正,有人名邪。尽管许多人并无仇怨,甚至素未蒙面,却因为这正邪虚名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又譬如我们,你名灵光,我名谈玄。旁人一听,便知叫谈玄的那位比叫灵光的那个聪明百倍。”
魏灵光细细地想了想,道:“谈兄,你前半句话儿,有理有据,令信服。但是后半句……”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在捉弄我吧?”
裴戎长眉微挑:“有长进,竟被你瞧出来了。”
魏灵光语塞,摸了一圈脑袋,蓦然觉得今日的“谈兄”犀利了许多。
“可是这样下去,总归不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外边儿的杀手见许多宗门无故消失,定会苦苦搜寻。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也有暴露的可能。”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转头又瞧一眼闹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苦恼道,“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放下成见?”
裴戎神色泰然,似成竹在胸,一拂长袖,温雅笑道:“当然是……以德服人。”
魏灵光怔愣,哈?
裴戎越众而出,身姿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
他是营救行动的主导者,可称得上是在场诸君的救命恩人。
大家见他有话要说,喧哗渐消,静待高论。
众人簇拥下,裴戎负手而立,身姿嵯峨,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谈玄的脸盘子着实不错,天生给人一种温文亲和之感。
经由裴戎扮演后,举手投足融入久居高位者的气势,更添一份本尊没有威峻气度。
仿若巍山峻立,朗月凌空,自然而然夺去众人的目光。
“玄聆听诸君议论良久,多不赞成结盟之举,你诸位又有何去处与打算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将自家打算吐露。
裴戎见无人开口,笑道:“此时危机尚未过去,苦海杀手犹在城中虎视眈眈。大家也算同舟共济,何妨暂且放下门户之见?”
“若是另有佳策,不妨道出,玄也可帮忙参详一二。”
“还是说,诸位信不过谈玄?”
众人拱手道:“公子高义,我等自然信服。”
于是,渐起杂乱回应,若总结起来,便是:他们自从长泰,处处受压,多数人心灰意冷,打算明日出城,退出这场道器之争。
裴戎环顾四方,皆见颓丧之相,摇头叹道:“诸君认为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众人微微一怔,难道不是?
裴戎问道:“因为苦海势大,人手充足,而你等经历一场清洗后,同门凋零,人单力薄?”
众人默默颔首。
裴戎轻笑:“若昔年项王亦是这般想法,史册上便不会留有‘破釜沉舟’的美传。”
地窖之中,一片哑然。
裴戎优哉游哉地以折扇敲打掌心,道:“其实,此战必输的根本原因,非是敌强我弱的局面,而是在于诸位本身。”
柳潋问道:“是何原因?”
裴戎微微一笑后,倏然敛眉沉目,笑意尽去,目光峥嵘粲然,气宇轩昂巍峨:“原因有四。”
“一是无智。十一日坐以待毙,消极应对刺部暗杀,暴露中立势力松散无力的实情,令苦海下定发动清洗的决心。”
“二是无勇。欲夺道器,但无正面对抗慈航、苦海的勇气,想像鬣狗与秃鹫一样,尾随猛虎身后捡漏。未战先怯,岂能死地求活?”
“三是无信。我听闻在座数家宗门暗中订有互援盟约,但在盟友遇袭时,有多少人履行约定?又有多少人首鼠两端?令众人对结盟一事,心有余悸?”
“四是无义。莫管旁人是死是活,龟缩据点,明哲保身,虽能安全一时,但却也眼睁睁看着潜在盟友与助力不断被消灭。待祸到临头,再思求救,却无人能求,无人能救了。”
“智勇信义俱无,纵有吞天野心,奈何眼高手低。此战必输,也是无可奈何。”
“诸位认为,玄之所言,是否有几分道理?”
裴戎一改温文之态,用词辛辣,毫不留情地揭露众人入驻长泰后的愚蠢作为,令不少人面色青白,羞愤难堪。想要驳斥,但无话可说。
一时间,地窖中气氛沉郁,鸦雀无声。
良久,风一笑苦笑道:“公子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确是我等错得太多,以至于无力回天……”
裴戎不客气地打断道:“所以你等打算一错再错?”
风一笑微微一怔,道:“公子此言何意?”
裴戎合拢折扇,轻敲桌案,转头向赵档头颔首示意。
赵档头点了点头,从堆积图卷的架子上抱来一堆卷轴,在长桌上铺开。
众人怀揣好奇,围拥观看,只见这图轴三丈来长,长桌放之不下,一直铺在地上,描绘长泰布局,极尽详细周密。地下暗河地道,地上房舍内中结构,全都记录在卷。
就仿若这长泰城,是玲珑多宝斋一点点拼凑起来的玩具,他们对其分分寸寸皆了如指掌。
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玲珑多宝斋收集情报的能力着实令人侧目。
裴戎俯身按图,以折扇指出所有能够藏匿、伏击的地点。并提出由明转暗,以骚扰性的突袭,点点蚕食慈航、苦海实力的策略。
随着他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娓娓道来,众人双目越听越亮,仿佛漫漫长夜中陡然亮起一束光,指明了方向。
强压激动之色,开始窃语纷纷,大多认为裴戎计策确实可行,心中对这位崇光公子更添一分敬慕。
裴戎说完计策,笑道:“魔门也好,正道也罢,你我来到长泰,皆是为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万人齐力可断金石。”
“玄该说该劝的,业已讲尽。若诸位执意退出,玄明日亲领众人安全撤离。若诸位尚存三分胆气、一分魄力,对玄亦有四分信任、两分信心,我等精诚协作,并肩作战,说不定能创造十成十的奇迹。”
话语平平淡淡,甚至称得上温和轻柔,但坚定而自有万钧之力。若明溪之水,松林之风,将众人的彷徨颓丧涤荡一空。
柳潋目光闪动,望着裴戎像是仰望一颗照彻天野的星辰,对这名盟友的评价由可信变为推崇。
于是,上前一步,扬手说道:“我素女宫、葬情殿同意结盟,凡入盟者,皆是兄弟,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说着,拎起一坛烈酒,启开泥封,划开胳膊,将血滴入酒中。
“戮身为誓,歃血为盟,皇天后土共鉴之。”
然后,阿尔罕与风一笑对视一眼,代表卫宁庄出列,立誓滴血。
有了出头之人,接下来,应者如云。
沉闷郁气一扫而空,众人心中充满沸腾的热血,面上扬起激昂的笑容。整个地窖被一种热烈的气氛所笼罩。
每有一人立誓滴血,便获得喝彩与拥抱。
魏灵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激动得面红耳赤,几乎是争抢着成为下一名立誓者。
鲜血越滴越多,满得溢出酒坛。
大家执起酒盏,分得一杯血酒,一口饮尽,只觉腹中火辣。他们饮下不是血酒,而是胆气与希望!
于是,“血盟”成立,共举崇光谈玄为盟主,长泰城的局面三分!
为了庆祝这个时刻,赵档头大笑着为众人提供了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