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9)
一听不是要钱,穆洛顿时一副你就是我异父异母亲兄弟的亲切样儿,将人肩头揽住。
“好兄弟,你尽管说。待此番事了,任何事情,我都为你去做。”
王十郎垂着眼睛,没有看人。
穆洛疑惑间,听见对方牙冠紧扣,又狠又深地抽了一口气,仿佛要嚼碎什么似的:“活着……给我活着打完这场仗!”
这话委实不像个商人。
他明明可以让穆洛替他做事、杀人,甚至在大漠攫取巨大利益,但却偏偏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与自己本无半分好处。
穆洛哑巴了,不知该如何回应,感觉有大股大股热气回涌,催得他百味杂陈,握住人肩的手微微哆嗦。
“拿督有新动作!”有人呼喊。
穆洛登时回神,拍了拍王十郎的肩膀,指着身旁一人道:“你,护卫明珠少主下楼,送去安置老弱妇孺的地窖。”
不理会对方抗议,转身看向城外,见拿督大军军阵分开,遣出六只队伍,扛铁铲,抬木桶,在盾兵的护卫下,聚于墙角,挥汗如雨地刨土掘坑。
大雁城战士不解:“他们在做什么?”
“莫不是想打个地洞,钻进来?”有人嘲笑。
穆洛眯起眼睛,狂风猎猎,将他黑发吹得蓬乱,如枭般的锐眸紧盯桶口。
拿督人从中倒出黑色细碎粉末。
“黑火/药!”穆洛瞳孔聚拢,一口道破,将身旁瘫坐休息的人踹起,握紧刀柄,怒吼道,“都给老子起来,全军戒备,他们要炸城!”
黑火/药由中原传入大漠,第一次发威时,那直冲九霄的火光与遮天蔽日的浓烟,震惊了只懂弓马战斗的大漠男儿,被他们视为天神降下的怒火,曾经毫无自尊地匍匐沙地,瑟瑟发抖。
今日,再次面对,记忆中的恐惧浮现,麻痹了手足,大雁城战士慌乱不堪,将茫然无措的目光投向刀戮王。
穆洛深吸一口气,带疤的眼睛越蓝越沧远,迅速做出安排。
“你们几个,带人抬水,浇湿火/药。”
“可是王上,水源太远,怕是赶不及啊。”
“赶不及,就给我剖开留在城楼上的敌人尸体,收集鲜血去浇,这里由我顶着!”
穆洛拿起一张雕有鹰翎纹的大黄弓,搭上羽箭,握弓一张,气满五石,弦上明月半。
眸光与箭矢寒芒连成一线,瞄准举起火把的死士。打算来一个射一个,竭力拖延时间。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刀戮王,我回来了!”
穆洛头也不回,全副心神都在城下:“阿尔罕,回来得正好。”
“拿你的弓来,同我一切拦阻那群死士……”
手臂一僵,话语哽在喉头,穆洛低头看向腹部,一团红色晕开,缓缓染透衣裤,一截雪寒刀刃戳出。
周围蓦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咒骂,但他听不清人们在哭喊着什么,只咬着牙,死死撑住硬弓。
他的箭还没有射出去,他不能让敌人破城!
这非人的意志,令偷袭者感到意外。无情地拧动刀柄,令锋刃在人体内搅动翻卷。
撑住,穆洛呕出一口血,对自己无声说道。
尽管他的意志如铁,但身躯终究是个凡人,手臂不堪钢刀刮骨割肉的折磨,微微颤抖了一下。
羽箭射出,穆洛茫然看着它偏过死士高举的火把,没入地面。
双腿一软,无力跪倒,手指在石墙抓下刺目血痕。
捂住面孔,血水从指缝间溢出。
“啊——————”咆哮撕心裂肺,响彻天际。
轰隆!秣马城根基动摇,被吞噬于冲天而起的火光中。
恰此时,裴戎与阿尔罕穿过坊市长街,眼见城楼渐近,大雁城的战士也多了起来,井然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不像有大事发生。
提起的心将将放下,轰隆隆隆,响声震天,骏马受惊尥蹶,将两人摔下马背。
尘土中,裴戎翻身而起,忍住心中惊悸,举目远眺。巍然城楼已被烈火吞没,不断倒塌,向城外大军袒露出长街房舍。火光压着火光节节攀升,燎红天际。
一道金光从火光飞出,划出几圈,斜插入地,落在裴戎面前,带火染血。
颤抖拾起,通红刀身烫得他肝肠寸断,这是……金翎刀啊。
第151章 兄弟同心
裴戎从地上爬起, 将金翎刀别于腰间, 沉默走向正在垮塌的城楼。
阿尔罕横臂, 将人拦住:“裴兄,冷静。”
裴戎挑起眼睑, 眼底邃黑一片:“让开。”
阿尔罕还想说点儿什么,忽觉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后背重砸在地, 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长靴从人身侧跨过,落下沉响, 一步,两步, 三步……
裴戎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化作一道旋风,扫过满路狼烟烽火。
血光与火光将天地濯染成红,巍巍雄在烈火中腐朽,化为史册中的一缕青烟, 且供后人凭吊。
爆炸给了大雁城一记重击,哀鸿遍野, 残肢满地, 裴戎目光焦灼四扫,寻觅兄弟的身影。
“穆洛!”
他惘然四顾, 大声呼喊,淹没于狂风的叹息与城楼的哀鸣。
“你们有谁见过刀戮王?”
他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 得到是摇头、悲泣,或者一个麻木不仁的眼神。
他仿佛是病了。
残兵败将间,血迹斑驳的面孔落在眼里,每一张都像是穆洛。当惊喜奔去,逢火光一映,忽又变作一个陌生人。
大风穿过城墙豁口,助火势疯涨,扬起漫天火星。璀璨绚丽,仿佛除夕时节,阖家团圆,天上火树银花,地上千家灯火,他与穆洛敬酒互道祝福,与阿蟾牵手共食一碗元宵……忽又化为眼前的焚城大火,烧得他摧心焚肝。
裴戎心门前,那盏代表亲缘的孤灯,总在风雨中飘摇,多一口气,便会吹灭。
他不愿去想,那盏灯灭掉后的滋味,
那很可怕,他会心碎。
恍惚间,看到有人抬手,指明一个方向。躯壳似没了魂魄,拖着沉重步子,麻木走去。接着更多的手抬起,仿佛大风吹倒胡杨形成的道标,指引迷失于沙漠中的旅人。
裴戎撞开一座座人墙,推开一道道肩膀。声音越发杂噪,他在交谈、哭泣与争吵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疯子般奔去,挤入狼狈残兵的内圈,看见一个被人紧密守卫的血人。
曾在小方盘城相遇的赌徒赫利将人搂在怀里,支仅剩的一条腿,撑住刀戮王的后背。
“医官,医官!”
他沙哑大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浸没在肮脏的络腮胡里。
裴戎快步走去,屈膝半跪,并指按于穆洛颈间。
他强作镇定,但脸色苍白。
拿捏不准,是真的摸到穆洛的脉搏,还只是手指颤抖带来的错觉。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稳住手腕,打算再试。
“我还……没死。”
声音微弱响起,仿佛幼猫脱离母胎时的细鸣。
裴戎颤抖了一下,有人轻轻牵住了他。
迎上穆洛虚睁的眼睛,他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
如今,他俩是一点儿也不像了。
黑火/药炸伤穆洛大半个身躯,缺肉少皮,零碎得令人不忍细辨。蓬乱的长发没了,漂亮的脸盘也没了,烧伤的地方像是没烙好的饼,唯剩那只带疤的眼睛苍蓝如故。
裴戎红了眼圈,埋头俯身,小心地捧起穆洛侧脸,额抵着额,沙哑道:“你救了我的命。”
说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穆洛听懂了。
苍眸蓦地凝聚,复又散开,缓缓沉淀出悲色。
干裂的嘴角微咧,不知在哭,还是在无声大笑。
裴戎安慰地抚过人背,将几把续命丹喂送给他。
“撑住,我将魏小枝带来。”
正欲起身,衣角却被拽住。
穆洛挣扎坐起,又因伤痛倒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卷破布,放进裴戎手里。
在血污焦痕间,依稀能见金线所绣的神鹰翎羽,是刀戮王的鹰旗。
不知穆洛是如何做的,自身被炸得稀烂,却奇迹般地将这面旗帜保护下来。
“裴戎……兄弟……求你救我的命。”
烧穿的肺透着风,额发冷汗,面露痛苦,他断续恳求。
同样说得没头没脑,无因无果,但裴戎却听懂了。
他握紧鹰旗,抬头前望。
不知何时,夜穹下起细雨,火势渐小,露出断壁残垣,宛如一具龙骸,横卧在苍凉的风沙里。
城墙失守,大雁城全军失去壁障,将柔软内里袒露给城外蠢蠢欲动的狼群。
这本是穆洛宰杀陀罗尼的最好机会,为此他不留退路,不惜性命。
在大战之前,他已备好两口棺材,一口给拿督,一口给自己。
若让陀罗尼得胜而归,那会杀死他的心。
在穆洛还要开口前,裴戎沉声:“别求我。”
他抽出狭刀,倒插鞘口,从前襟撕下布条,将柄鞘相接处紧紧缠了数圈,以刀锋做杆,挑起鹰旗,扛于肩头。
红底金影披下,仿佛一件威风凛凛的大氅,迎风回首,稳稳接住穆洛的目光。
“永远不要求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去做。”
穆洛怔了怔,眼睛发酸,咬住牙冠,横臂挡在眼前,浑身颤抖。
在陷入黑暗前,有泪水自眼角溢出。
当阿尔罕赶到时,正撞上裴戎的影子蒸腾,化为黑雾将人包裹的一幕。
当薄雾散去,眼前人已改了装扮。
一身破旧皮袄,胸怀大敞,健硕胸腹外露。经过打磨的箭簇挂于左耳,蓝眼带疤,飞扬若笑。
他将金翎刀握在手里,用狂风巨浪般的眼神扫过众人,淡淡问道:“你们,还能再战么?”
残兵伤员们眼露茫然,不明就里,唯有阿尔罕福至心灵,发暗的眸子猛然大亮。
他一步一步,走向金刀鹰眸的男人,单膝跪地,深深伏首。
“刀戮王。”他说。
然后抬头,面孔紧绷,握拳猛地捶上胸口,再次重复:“刀戮王!”
怒目回头,向震惊失神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
能站在内围的人,皆是刀戮王的亲信,也是阿尔罕最为亲密的战友。可统兵之人没有蠢货,心神回笼后,登时明白了刀戮王与大统领的用意。
他们看了看金刀鹰旗的裴戎,又看了看陷入昏厥的穆洛,目盈热泪,陆续叩跪。
刀戮王,刀戮王,刀戮王……
下级军官及普通兵卒看不见内里情况,不知刀戮王伤势如何,彷徨的情绪逐渐蔓延,寸寸腐蚀死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