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14)
然而,这次没能奏效。
裴戎忽然一拳砸向马背,马儿一声哀鸣,差点儿在疾奔之中趔趄踹倒。
马车随之剧烈震动,吓得桶中之人惊疑冒头。驾车的刀客不曾回头,刀鞘长抻,在桶沿敲了一敲,几人默默将头缩回。
马车疾奔之中,风声太大,他们听不见裴戎二人对话,只觉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这种“家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阿蟾看着裴戎,后背绷得发硬硌人,发辫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着面颊与脖颈,簪在发上的羽翎却依旧扬得倔强。
裴戎已是名传天下的大人物,但在阿蟾瞧着,仍有几分孩子气。
安抚地拍了拍马颈,好笑道:“欺负它做什么?我们还要靠这位飞将军逃出生天。”
裴戎默然片刻,又唤了一声。“阿蟾。”
这声“阿蟾”听起来不太对劲,沉而重,尾音发颤。
看来是要说极重要的事情,阿蟾心道,敛起调笑,认认真真地等着他。
“有些事情,我们需要说个明白。”裴戎声音低沉,“若是仍旧这般糊里糊涂,我心里……我……”
他很是紧张,好似将要讲出的话语重若千钧,湿发黏着脖子,经络与肌肉微微鼓动,能瞧出咬牙使劲儿的模样。
“若是我依旧想当刺主,当你的跟班与属下,在长泰之时,即便梵慧魔罗打我骂我指着鼻子叫我滚蛋,我也不会离开。”
“若是、若是我仍旧甘心做慈航的傀儡,由得他们指哪儿打哪儿,我也没脸回来见你!”
“而如今,我回来了,死皮赖脸跟在你的身边,就是……就是想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咬牙,仿佛要将毕生的气力与英勇都用在此刻。
“我明白,你是这天下第一人,即便跌落了境界,也是巍峨青岳。而我、我对你望尘莫及,可我实在是……实在是……”
这时,马车陡然一震,车轮徒劳转动却无法前进,在狂奔时被迫停止的马匹发出凄厉哀鸣。
阿蟾与裴戎齐齐回头,铁灰色鹰爪模样的铁钩刺穿木板,扣住车尾。儿臂粗的铁索在马车与杀手阵列间猛地绷紧,振起冰冷水雾。
铁索另一头由八马拖拽,马车发出咯咯吱吱的哀鸣,像是一个被勒住脖颈之人,以后轮为轴,渐渐抬头。
余下四辆马车从旁超过他们,车上人们纷纷投来担忧、焦虑的目光。
“你们先走!”老人大喝道,忽然伤口崩裂,整个人栽倒在地。但心中尚有惦念之事,死死抓住孙子的脚踝,颤抖着想说什么。
孙子本想跳上另一辆马车逃命,但看着爷爷血红的眼睛猛然怔住。露出似哭死笑的神情,忽然转身将一双孩童从桶中抱出,抛上最近的马车。自己则软倒在车厢里,抱住爷爷,默默流泪。
眼看车首高抬,即将翻倒,阿蟾运掌往车座一拍,轰隆一声,抬头的马车稳当落地,反倒令锁链另一端人仰马翻。
阿蟾扭头看回裴戎:“你继续。”
裴戎被这一变故弄得卡壳,一时无法重续语句。待他整理好心绪,打算接着剖白,又被一声大吼打断:“你等尚还有些本事,不过有本戮主出手,就算三头六臂,也是在劫难逃。”
接着,魁梧高大的男子跃上铁索,巨剑出鞘宛如凶兽龇出了獠牙。踩着锁链疾奔而来,剑锋随之步伐碰撞铁索,划出一串金色火花。
奔至近处,凌空跃起,寒刃回旋,掀起流风浪潮,卷得草叶纷纷。巨大剑锋从天而降,似要将这小小的马车劈得粉碎。
阿蟾出刀,寒芒如雨,并非多么非凡的招式,但招招皆是拓跋行招空门,令他有苦难言,不明白为何此人对他如此熟悉。
单脚踩着马车栏板,打算毁了马车,将车上之人留下,再接利用这些累赘拖累对方,徐徐图之。
正待动手,忽然眉心刺痛,一种巨大危机感袭来,却是裴戎回身一斩。杀意如同海啸冲刷拓跋飞沙心神,他感到周边天地陡然变得寒冷、黑白,身体、魂魄像是冻结一般变得僵硬。
千钧一发之刻,调动全身气颈冲荡周身,打破桎梏夺回控制,足尖擦着刀光,退回锁链。
熟料,早有一人静候着他。
锁链猛然一震,脱出杀手们的掌心,抽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随即飞扬而起,宛如游龙,盘旋着卷向拓跋飞沙脚踝。
拓跋飞沙反应不可谓不迅捷,聚势于剑,便要斩断。
就在此时,一道指风点于拓跋飞沙眉心,一股比裴戎更加浓烈的杀意刺入心神。好似被打入万丈深渊之地,视野瞬间变得黑白,身躯身软如泥。
他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被锁链套住脚踝,拖在车尾。
没了束缚,马车重新启程,阿蟾再次看向裴戎,笑问:“继续?”
三番五次打断,裴戎心头那股劲儿已经泄得一干二净。他将狭刀插回鞘里,笑了笑,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翘起拇指指了指后面:“只要他们还追着,这话说不下去。”
阿蟾也不勉强,懒倦地靠着木栏,将长腿搁在对面的栏板上,有点儿饮醉后的风流公子般吊儿郎当。
露在面巾外的双眼微翘微笑,向裴戎勾了勾手指。
裴戎看了看前方,离河不远,拓跋飞沙又在车后吊着,苦海杀手们翻不出大浪,索性松开缰绳,由得马儿自行奔走。
离了车架,翻入车厢,挨着阿蟾坐下。
阿蟾搭住肩膀,让人靠在自己胸膛上。撩起长发,就着湿透的袖子将脖颈擦了擦,将人压在自己锁骨边。
“仔细闻闻。”
裴戎凑上去嗅了嗅,皱起眉峰:“这味道……”
“腐味。”阿蟾混不在意地说道,长眸微阖,像是有些困顿。
懒洋洋抬手,将挣扎着想要爬上来的拓跋飞沙按了下去。挥袖一振,令车厢中几人陷入昏睡。
“真正的梵慧魔罗,是除了那三个混账弟子外,我最看好的苗子。曾对他精心栽培,却没料到还是陨落在慈航精心织罗的情劫之下。”
“临死前,他深感愧对我的栽培,便将他的身体献与我,成为我的容器。”
“那具身躯的境界达到了半步超脱的巅峰,但仍然无法承受李红尘魂魄的重量。尽管我尽力减缓,但依旧在逐渐腐朽。”
“你该明白我如此急切寻找明尊圣火的缘由吧?”阿蟾手指轻轻在裴戎脸上一捻,令人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侧脸有点发红,“不仅是因为江轻雪正在痊愈,更是因为若不能身躯朽烂令李红尘复生,他的魂魄将跟着腐烂,直至消亡。”
“纵使我这具暂用的容器,也不得不熏香掩饰,因为那种腐朽的味道源自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拓跋飞沙挣扎着想要爬上马车:老子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过来,不是来吃你们狗粮的!【嗷嗷叫】
第111章 心念之人
裴戎在阿蟾怀里微微扭头, 黑峻狭眸遥望前路。
天人师即将痊愈, 明尊圣火尚无影踪, 如今更添李红尘的魂魄正在朽烂。千般危机,万般压力, 如这风雨飘摇之中,独马孤车伶仃行,没有点起昏黄孤灯的客栈可容他们停歇。
但他心情并不沉重。靠着胸口,枕着手臂, 长腿两双舒展交叠,呼吸柔和绵絮。穹庐高远, 于浓黑中透出苍青,雨水打落在身, 透着沁心的凉意。有人在拨弄他湿漉漉的发, 以指做梳,拇指打着旋儿在耳后摩挲。
裴戎不惧危险,所惧所恼乃是如盲人一般不知方向,胡乱摸索。或是像个孩子一般, 被人护在身后,诸事不知。
此刻, 事情说开, 他的心反倒安定了下来。时至今日,已是债多不压身, 再添一份,又能坏到哪里去?
所能做的事情, 他已经全力在做,剩下的,但看天意。
“快到了。”阿蟾抬起手臂,将人往身上拢了拢。
裴戎闭着眼睛,脸侧贴在他胸口:“好。”
然后,车轮一震,在马车冲入树林之际,两人默契松开彼此。
裴戎翻身落回驭车之位,缰绳于手腕几挽,沉声呼喝。而阿蟾则落下马车,如一片落叶,随风飘去,处理缀在尾后的追兵。
树林未经开拓,尚无人迹,满地杂草藤蔓,没有可供车辆通行的路径。撞入的马车像是不受欢迎的访客,被纵横枝条勾缠,妨碍去处。
裴戎一面追寻波涛之声,一面挥刀辟路。
他之身后,白光雪影,寒刀似雪电追魂于林间一闪,惊起群鸟离巢纷飞,碎叶散如雪漫。
阿蟾一人当关,好似无垠长河,令想要强渡的杀手舟覆人没。
没有阻碍,裴戎驾车脱出层林,顺利将人送至河畔。
另外四辆马车早已停至河畔,摩尼众人正将酒桶卸下,整齐排布,用粗韧的麻绳捆成数行,做成能在水上漂浮的粗陋舟筏。
见裴戎到来,他们发出欢呼,眼角笑出泪水。
“来了,来了!老族长他们平安无事!”
一名高大男人挤出人群,眉目颇具威严,行止沉稳有度,应在这群摩尼教众中有些地位。
他快步走向马车,攀上车厢,顿时大吃一惊。几人昏迷不醒,老人更是浑身是血,背上布满细小窟窿。急忙俯身按上老人颈脉,感受到微弱搏动,方才略略松气。
男人显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没有多说,只抱拳向裴戎恭敬一礼,又一掀下摆,俯身向裴戎重重一叩。
然后一肩扛起老人,一手夹住老人孙儿,带着将余下昏迷之人背起的族人,向河边舟筏走去。
裴戎无声,几挽缰绳套于车辕,身躯前倾,左肘撑膝,目光掠过涛涛水面。
在高大男人的指挥下,老人与病残先行上筏,而后女人们爬上了去,将孩童抱在怀里。男人们则脱下外衫,丢在筏上,裸着上身,踏入水里。一手掌着筏子,一手划拨河水,带着筏子顺江游下。
眼前舟筏顺利下河,忽然河中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破水而出,宛如蛰伏已久的猛兽,正待将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入腹。
突然变故令这群身心俱疲的逃难者又惊又恐。
那是一张漆黑巨网,铁钩密布,水落如瀑,宛如一尾蛟龙横亘,将河流拦断。
上一刻,得见生路,满腹喜悦。下一息,巨网拦江,又逢绝境。那种得到希望又被剥夺的滋味难以言喻,摩尼众人目露绝望,只觉自己像是被困住的麋鹿,无论如何拼命,最终还是难逃猎人罗网。
高大男人这几日亦是饱经折磨,见生路被锁,一时心神失守,身躯晃了晃,回头看向裴戎,只能寄希望与这位“慈航高手”。
“恩、恩公,这可如何是好?”
裴戎没有作答,离了马车,宛如鹘鹰一般,跃上舟筏。左膝微屈,将曾坐过他马车的两名孩童携在手中。手指捻住女童的下颌微抬,那女童受到惊讶,一面用力掰着裴戎手指,一面皱起小脸似要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