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72)
三个孩子有时带在身边,又有时寄养在朋友与债主家里。
许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他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曾在西子湖畔跟人学做糖人,也曾在昆仑山与须弥世尊比赛吃雪,常不请自来地搅入诸多纷争、谜团与仇杀,不知扰乱过多少野心家的布置,一时间搞得江湖上对他人惧鬼怕。
化身史君司马琛,也非只为坑江轻雪一把。
探究、参与和记载故事是他的喜好,因为他本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孙一行。
一个死了的活人。
这人虽身健体壮,能为不凡,活个上百年不成问题。但此人的心,却已死在被逼吞吃的一碗人肉里。
心死者能活?他趣味地想着。
于是,孙一行迎来了一生中最狼狈折磨的时光。
他拿出吃奶的本事,东躲西藏,扮过乞丐,装过女人,也未能逃出李红尘掌心。
每天白日出门,就能看见对方坐在茶摊上,品着茶向他点头微笑。夜里裹着被子辗转反侧,还要忍受对方月下吹箫。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半,孙一行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穿起自己最为华丽隆重的僧袍,找到惯常在茶摊上喝茶的李红尘,二话不说,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抱住人的大腿又哭又喊。
“李道君,要杀要剐随您,给我一个痛快吧!”
于是,善解人意的李红尘,从善如流地逼人同他打了一个赌,未料竟救活孙一行的心。
心死亦可活,此事令他对生死之念体悟更深。
后来,江湖岁月催人老,随着阅历渐丰,人生的白纸上被写满了故事。
他也过够了风絮飘萍的日子,便落地生根,挑选了一处满山桃花的所在,建立起百里玉城,天上道场。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那些“狗拿耗子”的事迹被传成了“慈航普度”,世人渐渐称呼他为慈航道君。
再后来,他收了许多弟子,也送走了许多门徒,虽历经沧桑,但也终究只是生死轮回的局外人。
直到江轻雪野心勃勃,屠尽慈航旧人,令他寂灭至血祭重生,亲身走过一场生死轮回。
由肉体之生灭,心魂之生灭,到己身之生灭,令他圆满了无生无死的一生。
寥寥数语,道尽慈航道君生平,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裴戎听得出神,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无生无死到生死圆满,难不成江轻雪杀师纂权一事,也在你算计之中?”
“你为圆满自己,一直在幕后推波助澜?”
裴戎越想越觉真实,竟被自己脑中那智计卓绝,深不可测,手段非凡,对被人狠与自己更狠的慈航道君震住,忍不住低声称叹:“这实在太……令人佩服。”
身后忽然没有声音。
良久,李红尘无奈道:“你把李红尘当成了什么,神仙么?”
裴戎:……
“所以,你讲这些,是想让我悟出死人刀的更高境界?”裴戎茫然。
“谁说要你悟出什么?”李红尘低低地笑起来,气息温热,令人耳边又酥又麻,忍不住想要揉一揉。
“只是想告诉你,李红尘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你他还不是阿蟾与魔罗的从前。好让你知晓,他曾了无牵挂,所以不欢欣于生,也不惧于死。”
“而今有你活在这世上,再无法坦然无畏地说一句‘不惧死’。”
“我的狼崽儿……阿戎,你明白了么?”
裴戎喉结一滚,几乎要为这一声,泪眼阑珊。
觉得自己的心很乱,你……真的什么也没忘?
李红尘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仍察觉了什么,屈指蹭过人的眼角,刮去一滴湿润。
“再教你一课,死为终结,但也开创新生,是以杀己之后乃是蕴生。”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随着大自在剑诀一出,滂湃刀意凝聚金刀,如江潮浪涌,生生不息。
裴戎被风浪吹得睁不开眼:“活人剑,这不是剑法么?”
李红尘朗声一笑:“活人剑,死人刀本就是一对,我要用剑,它便是剑,我要用刀,它就是刀!”
扬刀而起的一刹,天极风雨突变,嵯峨辉煌身影映入天穹,滚滚乌云如同破开的海潮,一荡尽空。
一轮金红大日自他身后升起,亿万豪芒四刺,那熔金似的的焰芒滚滚而落,仿佛将燎尽天地。
巨掌极近,几乎已按住沙海众人的头颅,不少人被巨大风压刮倒在地,如同野草匍匐。
李红尘长身凌风,眉眼峥嵘,“来得正好,且品我这一刀。”
金翎刀亮起,仿佛天光、水光、血光全都凝聚于这一线绝锋之上。
裴戎侧目,凝望李红尘俊美面孔,映着如水刀光,艳煞了他的人。
“一起出刀。”
“一起。”
一声鹰唳,澎湃明焰直冲九霄,刀芒斩出,天地一片金红。
“不————”哀鸣从云间滚来,震耳欲聋,巨掌上一条裂痕触目惊心。
咔嚓,裂痕顺着白玉道君的手掌,一路上攀,密密麻麻,布满大半具身躯,如蛛网一般。
当裂痕在顶心终止,半张含笑面孔猛然滑落,轰隆!
道君破碎,胸口凹陷处,隐约露出陆念慈真身。
陆念慈愤怒不甘,扬起白玉道君将要破碎的手臂,向地上砸去。恰此时,浑身一震,痛楚袭卷全身,天人骨竟被一寸寸抽离。
“师尊,为何?”他茫然回首。
一声惨烈至极的叫喊贯穿云霄,道君彻底崩碎。
陆念慈的身影从空中坠下,落入大漠深处,不知踪迹。
而天人骨化为一道流光,消失于云端。
玉屑纷纷,宛如一场鹅毛大雪,覆天地茫茫一白,仿佛一场大戏的落幕。
终于结束了,裴戎紧绷的心神松懈,顿时疲乏至极,软倒在人怀里,想要好好大睡一场。
但在此之前……他撑起沉重眼皮,手划拉着,握住人垂落的发。
揽住脖颈,抬头贴住嘴唇,抿一口,温热柔软。舌尖欺入缝隙,一勾一勾的,想要挑开唇齿。
然而,还没尝到什么甜头,便累得歪在一旁,挂在人怀里,发出轻微鼾声。
李红尘垂下眼帘,凝视睡死的裴戎,笑着摇了摇头。
周围响起沙沙脚步。
谈玄、独孤、拓跋飞沙、依兰昭、穆洛、阿尔罕……苦海门徒、大雁城勇士及千里驰援的江湖人士,踏着热浪黄沙,向这位四百年来的江湖顶峰聚拢。
仰望着这位活的传奇,激动,兴奋,探究,深思,神色各异,不一而足。
众目睽睽之下,李红尘将裴戎打横抱起。
戮、生、欲、命四部部主单膝跪地,无数黑衣杀手手掌刀剑,拜倒在地,恭贺之声一浪叠着一浪,如山呼海啸。
商崔嵬与他带来的援军站在远处,看着这千人朝颂场面,神色复杂。在李红尘向他投来一眼时,垂首作揖。这一礼,是敬慈航道场的开派祖师。
李红尘让众人起身,抱着裴戎,走出沙海,松姿鹤貌被流光印刻于风中。
“宣告天下,李红尘回来了。”
江湖双魁的大漠之战,被璇玑云阁载入江湖史,称“流沙海之变”。
这一战开启时,不过是拿督的剿匪战,影响也仅仅局限于大漠。而局势变化之迅猛,令人瞠目结舌,在世人反应过来时,已演变成一场倾覆天下格局的大事记。
慈航大败,百余年来独霸天下的威势破灭,且暴露外强中干之相。而苦海也是惨胜,几位部主重伤而归,数万杀手埋骨黄沙。
从此,群雄并起,百家争鸣的时代即将到来。届时,江湖霸权,天下归属,又将是一场龙争虎斗。
“话说‘流沙海之变’一战,以‘众生主’李红尘与‘御众师’裴戎斩灭白玉道君告终。但陆霄河未尝没有反击之能,但因天人骨被剥离,方才重创失踪。”
“诸位可知,那天人骨去了何处?”
西湖畔一家茶楼,楼中人山人海,楼外车水马龙。自古江南富庶,其富更在苏杭。从这窗外望去,正是苏堤春晓,柳浪闻莺。
恰逢三月烟花时,清风穿花拂柳而来,吹得人微熏微醉。江湖人,江湖事,浪荡在醴浆透亮的酒碗里,氤氲在沸水冲茶的香气间。
流沙海之变,已过去三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迎新送往,但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素女宫与葬情殿换了主人,须弥山的和尚们大开山门,罗刹海市又生奇闻,素来神秘的大雪山蠢蠢欲动。
玲珑多宝斋与明珠商行结盟,欲建纵横南北,连通中原域外的商网。
古漠挞立国“雁戎廷”,同大商互递国书,定都秣马城,刀戮王成为大漠共主,统御大漠三十六部。
至于昔年的两大霸主,慈航与苦海……
挑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一名披着风氅的黑衣茶客,看打扮应是北方人。北方便是玉门关与塞外,令人不由联想其人说不定是从大漠而来,许能带来些中原难以得知的辛密。
茶客们拥在他身边,心痒难耐得像群得不到花生的猴子,连声催促:“这位公子,你快说呀,天人骨去了哪里?”
黑衣茶客微微一笑,屈指扣了扣桌案。听得入神的小二一个激灵,哈腰跑来,乖觉地替人蓄满杯盏。
“公子,您润润口,接着说。”
黑衣茶客吹开茶沫,呷了一口:“其实,那天人骨是被江轻雪召回,未时一刻,离开大漠,未时二刻,便出现在玉霄天。”
茶楼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这是为何?天人师这般做,不是将自家弟子送入黄泉么?”
黑衣茶客道:“诸位别忘了,众生主令玄都大阵阴阳倒转,大漠之危被解,而玉霄天则将沦为死地。”
“彼时江轻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了陆霄河?他为求自保,强行苏醒,召回天人骨护身,丢车保帅。”
“据说,那将白玉京与玉霄天割开的云海之间,探出一截垂天之臂,将染成墨色的胎藏佛莲拔出,掷下云霄。牺牲白玉京成为玄都大阵的养料,从而保全了自己。”
这个真相简直耸人听闻,茶楼一时鸦雀无声,有人喃喃道:“这可太狠了,白玉京里至少有二十万人呢。”
“哈,无毒不丈夫,仁义非王侯。”黑衣茶客嗤笑一声,“江轻雪弑师灭门,鸠占鹊巢的丑事,这二三年间,已尽传天下。此等狼心狗肺之徒,有什么做不得?”
此言骂得极爽利,引来一群人高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