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47)
裴戎更加不解:“那他还怕?”
梵慧魔罗道:“因为这人身上有致命的弱点,当初江轻雪就利用这个弱点杀过他一次。”
“只要这里不笨。”手指点了点鬓角,“不用我或者江轻雪出手,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甚至是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裴戎愕然:“什么弱点,这么恐怖?”
梵慧魔罗懒倦地向人招手,裴戎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贴近。
御众师身躯前倾,唇瓣一抿一张的动作,带起潮湿暖热的触感。
男人低低笑道:“还是等见到你的阿蟾后,再去问他吧。”
裴戎抿主嘴唇,猛地抬头,差点儿拿脸撞在人的唇上,目光薄怒地瞪着对方。
穆洛眨了眨眼睛,惯例缩在角落,瞧着他们。
自从这两人冷战开始,角落便成了他的固有地盘。厚实的墙壁能带给他踏实的感觉,折起的狭角能帮他遮蔽冷风。
在他眼里,御众师就是在把他家兄弟当做猫儿逗,惹得人龇牙亮爪,抓咬出血来,也乐此不疲。
实在有够无聊……
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在梵慧魔罗目光扫过时,这个哈欠蓦地一抖,变成了一个嗝儿。
穆洛战战兢兢:“我有一个问题。”
“既然尊驾知晓,我师父必会躲着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梵慧魔罗手指覆于桌面,轻轻一扣,蓦地长身而起,离开客厅,向前院走去。
“随我来。”
三人靴底从焦黄的枯叶上走过,来到五株老死不活的树前。
穆洛见御众师站在树前不动,奇道:“这树有什么古怪么?”
裴戎伸手抚上剥落的树皮,轻声道:“这不是能够长在大漠里的树,这是中原溯瑚州的桃树,又名玉里红,乃是白玉京独有的品种。结的果子又小又涩,不好吃,但开出的桃花却如烟似霞,是天下最美的。”
“它们十分娇贵,若非精心照料,绝不可能在大漠里生长。”
穆洛怔怔地摸了摸这高贵的桃树,一不留神被他掰下一条枝来,哂笑道:“没想到,老头子这么风雅。”
“爱屋及乌罢了。”梵慧魔罗一声冷嘲,一指树根,“挖开。”
穆洛左右看了一眼,一位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沾着点儿尘土,都像是玷污了这位。另一个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穆洛自认为),得照顾点儿。
好吧,只有自己去挖。
当他刨开一丈深的土坑,终于从地底起出一块木匣。
木匣打开,雪白的锦垫上搁着一副画。
裴戎打开画轴,画里有一对夫妇,怀中抱有双子,画畔题诗——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139章 画卷
画中女子身着轻薄春衫, 挽妇人髻, 簪攒珠梨花钗。长眉细目, 与杨素形容相似,但笑容恬静, 有一种少女般的娇憨。
她怀抱襁褓,被人半拥在怀。身侧男子有一张英武面孔,棱角分明,墨眉逸飞, 目如点漆。但却神态柔和,温文谦谦, 臂弯亦卧有一子,与爱妻之手桥连, 颊边陷出一点浅浅的梨涡。
裴戎看得痴了, 难以挪开眼目。
随后注意到裴昭夫妇颈间各佩一枚玉坠,明润的白玉里沁有一点殷红,如朱砂点雪。
不由伸手捂住锁骨,隔着衣襟握住玉坠, 看向梵慧魔罗:“阿蟾送给我的玉坠,原本是我爹娘的?”
梵慧魔罗道:“不错, 蟾公子将它给你, 是打算物归原主,也是想让裴昭夫妇在天之灵保佑你此去长泰平安。”
“而你却把它当做定情信物。”
裴戎展画的手顿了顿, 只做耳旁风。
穆洛也从身上摘下玉坠,用指头挑着划圈儿, 瞧着那画,皱眉深思。
“这么说,老头子知晓我的身世,他是特意来我家的,还把这副画儿藏在这里,目的为何?”
梵慧魔罗道:“这需问裴昭与柳疏风。”
裴戎依经验,将画卷仔细探索一翻。寻常的工笔画手法,涉墨点染的技法也不稀奇,绢绸出自扬州,画面洁净,没有记号。木轴都被他拆开,也没瞧出什么。
终是放弃,将画卷起,放回木匣。
“我更好奇的是,裴昭夫妇曾与你、柳疏风有何约定,为何你们手中会有他们的东西。”
“疏风这些年东躲西藏,如同阴沟里的耗子,若非金翎刀的出现,我甚至不知他竟还活着。”梵慧魔罗话语轻柔,但对自家大徒儿毫不留情,“至于为何我手里有裴昭的玉坠……”
裴戎等着后文,但对方并无说下去的意思,只随口道:“何不等你的阿蟾……”
“我只问你。”
梵慧魔罗陡然一顿,转头,目光幽微地看着他。
裴戎面无表情:“若阿蟾在,我自然问他。”
“但是,此刻是你在我面前,我只问你。”
一时无人发声,话题似乎又陷入僵局。
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裴戎退让。
这一次——他突然扯开前襟,令胸怀袒露,然后毫无停滞地将衣衫从左肩拉下,令紧实的腰部失去遮掩。
作为男人,他的肌肤过白,因而旧伤留下的深浅色显得扎眼,仿佛上古祭祀中描绘的巫纹,让那身皮肉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当裴戎伸手攥住腰带时,穆洛赶忙冲上去,按住他:“裴戎,你要做什么?”
“没你的事情。”裴戎伸手盖住穆洛的面孔,将人推开。
几步逼至梵慧魔罗身前,衣衫半褪,但神情平静得令人敬畏。
“我想,是否让你尽兴,我们就能好好说话了?”
四目相对,梵慧魔罗淡眉微拢。
裴戎的反客为主,令他流露异色,态度不再如逗猫一般漫不经心,游刃有余。
裴戎觉得自己似乎摸着一些梵慧魔罗的脉搏,他常说江轻雪贪得无厌,却不知自己也是这般。那是一种独属于生于云端,目下无尘者的疾病,他已是天下最为“恣意”之人,但却寻求着更大的“恣意”。
而裴戎的存在,破坏了这种恣意。
他将不痛快施加裴戎之身,也就别怪裴戎对他的冒犯。
梵慧魔罗神色蓦然冷冽,让裴戎有一种重回刑殿苦海的错觉。
他缓步上前,仪容端凝,每一步都仿佛经过尺量,那一种不怒自威压得裴戎节节后退,最后嘭的一声,抵在身后干瘪的桃树上。
抬手握住一把枝叶,俯身凑近,宽大的袖面掩住二人身形,在旁人看来,甚为亲密。
“我的回答,是。”用目光示意那半松的腰带,漠然道,“所以,你可以继续。”
裴戎浑身紧绷,肩背硬得仿佛能撞断身后的桃树,他的顶撞没能赢得御众师的退让。
这一回,骑虎难下之人换成了他。
梵慧魔罗见裴戎不肯动作,唇角扬起,便要嘲弄,忽然闷哼一声,伸手捂住左脸。
从那虚张的指缝间,流露出迥然不同的眼神,平静高远,但在看着裴戎时,泄出点点温柔。
裴戎听见御众师用薄怒轻颤的声音,喊了一句“阿蟾”。
两道分魂在同一个躯壳里,进行起不为人知的交涉。
梵慧魔罗的面色越来越沉,然后猛然转身,广袖在他身后狂猎扬起。
裴戎甚至听见了一丝不甘地咬牙声。
“裴昭将玉坠给我,是为了他的一场豪赌。”
裴戎放松身体,理好衣衫,没有吭声。
虽然瞧不见人面色,但再一次输给阿蟾,定然愤懑不已。识趣之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御众师的霉头。
“裴昭是个大侠。”梵慧魔罗说。
裴戎道:“毫无疑问。”
“能做大侠的人,不贪名、利、财、色,可谓无欲无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无人没有欲/望,大侠行事是为一种自我满足,这种满足叫做——道义。”
“你爹也是如此。”梵慧魔罗冷然道,“他的性情里有一股子可笑的豪情与天真。”
“发现天人师不堪的过往后,他在忠孝与道义间徘徊,想要两全其美,却最终一无所得。”
“裴昭是个聪明人,在江轻雪下定决心要诛杀他时,他已有所察觉。”
“但他没有逃,而是约我在昆仑雪峰见面。”
裴戎问:“你为什么会去?”
梵慧魔罗大笑:“他以江轻雪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邀约……或者说是威胁我,我岂能不去?”
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拿走的东西?
裴戎赫然想起杨素话语。
“是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取走的三样东西的其中一样么?这三样东西都是什么?”
梵慧魔罗眼神微变:“我的狼崽儿知道的可不少啊。”
他转身,将手放在干瘪的桃树上,顺着树皮的纹理,细细摩挲。
“第一样,转轮瞳,这个你应当很是熟悉。”
裴戎点头:“你命我去曲柳山庄取回,可惜任务失败,转轮瞳也不见踪影。”
“不,它已在我手里。”梵慧魔罗说。
裴戎一时怔住。
“尹小婉。”御众师口中吐出这个名字,带着点儿凉薄地笑道,“你接下任务后,我便扬帆出海,后你一步前往曲柳山庄。”
“你屠门灭户,拓跋争夺功劳时,我就在你们附近瞧着。”
“而那身怀转轮瞳的尹小婉,也是恰逢其会,撞进我的手里。”
裴戎瞬间想起那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起刑求之耻,辱身之痛,不由怒意上涌。
刚想诘责,又想到当为身为卧底,心怀鬼胎。苦海御众师早早看破,不动声色的折腾自己,似乎也占着道理。
怒气顿时变成了憋闷。
“第二样,天人骨,不谈也罢,这东西还在江轻雪手里。”
“而第三样,也是被你爹带走的。”梵慧魔罗抚摸树皮的手指微微一顿,良久,落下一声轻叹,“是李红尘的一颗肉心,菩提心。”
挖眼、剔骨、取心……裴戎瞳仁微颤,他不明白江轻雪与李红尘有过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如此对待昔年的养父与师尊。
梵慧魔罗似察觉到裴戎的想法,否定他没有根源的猜测,“或许有恨,但未恨极至此。”
“他剔骨取心,不是为了折磨李红尘,而是他切切实实需要这三样东西。”
“难道……”裴戎目露惊色,似有所悟。
梵慧魔罗平静道:“转轮瞳、天人骨与菩提心俱是——道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