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51)
阿蟾抖开衣服,晒在绳上,拍打平整:“正如百步穿杨的道理,业精于勤,熟能生巧。你做上百八十顿饭,也能精于庖厨之道。”
秋鸣道:“阿蟾从前做过厨子么?”
他左右打量着阿蟾,觉得他怎么也不像是伙夫,更像是一位远庖厨的如玉君子。
阿蟾道:“我只是养过孩子。”
“在我年轻时,曾收养过三个幼童。他们长到七八岁时,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雏鸟,仿佛永远也吃不饱。”
“从前,我认为凭我的本事,天下间没有难得住我的事情。直到养了他们,方才觉得人力有尽,人生多艰。”
秋鸣被阿蟾的形容,逗得笑了起来。
裴戎听着窗外清脆的笑声,收回目光,定定地与碟子中梅子对望半晌,执箸一颗一颗夹起,送入口中。
当他沉默地吃完粥菜,秋鸣推门而入。
“小裴施主,早膳用好了?你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且躺一躺,碗筷交给小僧收拾便是。”
矮萝卜踮起脚尖,来端木盘,裴戎唤道:“秋鸣师傅。”
秋鸣疑惑仰头:“小裴施主?”
裴戎垂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该唤他裴施主,或者裴大哥。”
秋鸣想了想,道:“阿弥陀佛,小裴施主这是吃干醋,还是撒娇?”
裴戎斩钉截铁道:“都不是。”
秋鸣道:“嗯。”
阿蟾进屋,瞧见两人古怪的气氛,问道:“怎么了?”
裴戎不自在地别过脸,生怕秋鸣道出什么“撒娇”的话来,接口道:“没什么……”
忽然,寺里钟响三下,两长一短,久久回荡,似在警示寺中之人。
秋鸣叹道:“唉,那群人又来了。”
裴戎问:“何人?”
秋鸣道:“赤甲军。”
“据说他们已经将整个东川所有符合条件之人抓尽,逼得幸存之人纷纷逃难到灵均寺这个最后的安全之所。”
“但照着他们遣兵来犯的频率来看,这里很快也要不安全了。”
秋鸣收起碗筷与木盘,道:“阿蟾、小裴施主,你们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前殿看看情况。”
阿蟾道:“秋鸣师傅,请。”
两人目送对方矮小的身影离开。
阿蟾忽然将手伸向裴戎,裴戎看了看,微微一笑,默契地握住。
十指相扣,阿蟾微一用力,令裴戎翻身而起,落在他的背上。
携着裴戎,踏上屋顶,几番蹬落,往灵均寺前殿而去。
阿蟾踩着飞檐,轻轻一翻。修长双腿盘住拱斗,以倒挂金钩的姿势,将自己与裴戎抛入殿中,如同一片随风而来的飞叶,轻巧落于梁上。
裴戎攀着阿蟾腰背,稳当得不行,仿佛一出生便长在对方背上似的。胸膛与脊背贴得很紧,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肌肉、经骨的起伏,仿若悍烈的雪豹,矫健,富有力道。
头从阿蟾背后探出,目光一扫,见到两个半的光头。
两个光头,是一名长须雪白的年老僧人,与一名斜裹袈裟,露出半截肌肉纠结臂膀的武僧。
半个光头是位红袍戎装的男子,观其装束,应是一名朝廷武官,想必便是秋鸣口中的赤甲军。但中年谢顶,顶着半个秃瓢,看来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红袍武官与老僧相对而坐,各自身下垫着一张蒲团。武僧则守在老僧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武官。
裴戎没能观察多久,便被阿蟾猫腰带离。
阿蟾顺着房梁疾走,如飞鸿踏雪,不闻丝毫声响。背着一个大活人,殿内无一人察觉。
行至横梁尽头,身形高抛,一个燕跃,落在一尊千手观音像的身后。
这尊千手观音高四丈有余,几乎要顶住殿宇。全身漆金彩,一双妙眸由纯金镶嵌,身佩七宝,明净庄严。
制作他的工匠十分匠心独运,将其塑成一尊两面佛。
正面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背面却是盘腿坐莲的大势至菩萨。
阿蟾身法精准,带着裴戎,稳稳当当落入菩萨摊开交握的双手之中。
裴戎从阿蟾肩头翻下,靠着菩萨的胸口,偷听武官与老僧交谈。
视线被佛像遮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听两人寒暄话语,竟十分平静,不见丝毫火/药气。
老僧道:“小寺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有劳傅统领每隔四、五日,便看望贫僧。”
武官道:“王主十分挂念大师,常常在卑职面前提起,与大师听雨弈棋,共论诗画的日子。”
“王主待大师的情深义重,大师只要肯前往王都,便是护国圣师。寒林闹市,仙山红尘,何处不是修行地?大师又何必非要守在这深山老林中,与猿猴说经解闷?”
老僧道口诵佛号:“闲庭听雨如烟云,幽窗棋罢难追忆。贫僧是曾与一挚友听雨弈棋,共论诗画,但那名挚友非是毗那夜迦。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既将自己认作梦中之蝶,又何必提及前尘往事?”
傅庆不懂老僧所言何意,只讪讪道:“王主听闻大师收留逃犯,不但没有动怒,更命我们不得骚扰,足见王主对大师的厚情。大师若因一些小事,与王主生出嫌隙,却是伤了王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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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红尘不染
裴戎耐心听了一会儿,想到赤甲军既然称之为军,其人手应不下一万,分出数千人攻打灵均寺当不成问题。
寺中僧人纵使武功高强,也难以抵挡一只军队的围剿。
这老僧必然有些独特手段,令赤甲军不敢冒然进犯,因而才以其与毗那夜迦故交之谊,细细相劝。
这样的劝降方式,以苦海刺主的角度看来,委实效率低下。
裴戎心想,若是由他出手,直接杀几个感染血瘟之人,丢进这山中水脉,使得一寺之人染病。纵使病死了些许“猎物”,只要这唯一的安全之所覆灭,剩下的“猎物”还等逃亡何处?
想到此处,裴戎忽然锁起眉峰,师尊将他送往苦海前,叮嘱的话语在脑中响起,
“苦海染不黑你,也杀不死你,切记、切记!”
胸膛一阵起伏,漠然地揉了揉脸,将脑中那些如喝水般自然生出的恶毒手段揉去。
忽然被人挟住下颌,转过脸来,对上深邃双目:“怎么?不舒服?”
裴戎盯着阿蟾,还是那张面孔。属于梵慧魔罗时,蛊惑到令人不敢多看;而属于阿蟾时,却莫名端方了起来,在眉宇间蕴着一抹平淡冲和。
裴戎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耗子。
克制着表情,随口找了一个话题,传音:“三个。”
阿蟾皱眉:“什么?”
裴戎道:“你与小和尚闲聊时,说养过三个孩子?”
阿蟾神色忽然变得莫名,仿佛有人向他那双秋湖明眸投掷了一块石子,泛起层层波澜。
裴戎习惯了他总是平静无波的神色,犹如一座嵯峨玉山,带着一种可畏的沉着,无视一切人加诸给他的影响。
此刻见着这副错杂神情,裴戎微愕,意识到自己随口提出的问题,好似戳中对方心中的某种隐秘情绪。
在他看来,阿蟾就像是一卷年代久远的古籍,令人难以读懂。若是得到答案,他或许便能翻开这卷古籍的一角。
纵然理智叫他停步,他也克制不住这份悸动,想要走近阿蟾,想要了解更多。
阿蟾与裴戎对视,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移开目光,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
裴戎没有说话,依旧静静凝视他。
不仅是好奇,更是疑惑。御众师若曾收养过孩子,这些孩子在苦海必定地位崇高,他不可能从未听闻。
像是受不了裴戎一声不吭的注目,阿蟾淡眉深锁:“就那么好奇?”
这明显回绝的语气,令裴戎有些失望,抿起薄唇,道:“……若是不好开口,我便不听。”
阿蟾看了他一会儿,倏然淡淡一笑,挑起裴戎缀着鹰翎的发辫,握在手中把玩。
“那时,我不是御众师,也不在苦海。”
“独自行走江湖,漫无目的流浪时,目睹一代王朝覆灭,战火连绵中原。在一个被屠村落的死人堆里,捡了三个孩子。”
“驰骋百里,来到嵩阳山,将他们送到一名友人手里,想要交给他抚养。”
“然而,那名拒绝了我,并告诉我说,这三个孩子是上天送至我面前,教我为人兄父的。”
“我年轻时,做事随性,性子急躁,成日想着惹是生非,只想着自己。”顿了顿,略带调笑道,“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
“没什么教养孩子的耐心,只将友人的说法嘲笑了一通,便将三个孩子丢在积雪的门口,转身便走。”
裴戎古怪地看了看阿蟾,很难想象比拓跋飞沙还要不如的阿蟾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你还是留下了他们?”
阿蟾点了点头,温和中带着一点追忆:“我那朋友是个心软的人,见孩子被我丢在雪里,冻得嚎啕大哭,便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抱起,唱着歌儿诓哄,连掌教的体统也不顾。”
“在我转身要走时,其中一个孩子死死抓住我的头发,任人怎么劝哄都不肯松手。”
“我那友人笑道,要么割了你的头发,要么收下他们吧。”
阿蟾淡淡道:“我舍不得割断自己的头发,自然只能带走他们。”
裴戎心道,两个高手要掰开幼儿的手指还不容易?之所以会说“舍不得割发”,大约是那时还年轻气盛的阿蟾,想要给自己反口留下孩子,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吧?
不觉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挺温馨、快乐的故事。
然而,这个故事如同小说话本,刻意编纂波折,内容很快急转直下。依然是平淡的语调,却道出一个不平淡的结局。
“然而,也许我并没有做好为人兄父的准备。这三个孩子长大后,无一例外,与我背道相驰。”
“一个学我,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我,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犯下重罪,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我,在获取我的信任后背叛,从我手中夺走一切,将我……”
故事戛然而止,阿蟾神情索然,不再讲下去。
裴戎听得心悸,想去握阿蟾的手。
却听阿蟾说道:“有时看见你,我便会想起他们。”
裴戎已经抬起的手一僵,悄无声息放下。
……阿蟾这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我像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
对御众师忌惮与畏惧瞬间激荡心神,呼吸微微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