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5)
还不待他拔出,那朵花便从枝头谢下,飘入陆念慈摊开的掌心之中。
陆念慈看着桃花怔怔出神,感知着花上的气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苍白的嘴唇细微抖动了一下,沉默着将花收入袖中。
孙一行则仿若从噩梦中苏醒,慌乱地检查自己,发现毫无异常,仿佛从身上长出的枝叶、根须与花朵,只是一场大梦。
在那些痛楚与恐惧太过真实,额间、后背渗出冷汗,在金漆墨字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陆念慈,你又骗我!”忽然从地上跳起,鞋底重重踏在地上,石砖轰然崩裂,运起狠拳向霄河殿尊砸去。
陆念慈神色平静,长袖一拂,面前出现一道雾墙,挡下对方的拳头。
孙一行此刻体虚气若,是强弩之末,铁拳如雨点一般砸在雾墙之上,只能荡起层层涟漪,无论如何也击不中那张令人可厌的面孔。
“大师该发泄够了吧?”陆念慈长袖又是一挥,雾气凝锁,捆住僧人四肢。
孙一行气力衰竭地坐倒在地,依旧用怒到通红眼睛死死瞪着对方。
“那胎藏佛莲打破不了江轻雪梦境的壁垒!”
孙一行嫌恶地瞧了莲花一眼,若非被锁住,他恨不得将那东西一脚踩烂。
“这玩意儿根本不是道器,是假的!是你们塞在人肚子,再利用二十来万人的命与血催生成的伪物!”
道器那是大道具现,天之所钟。
孙一行曾与秦家有过交往,经历了整个道器诞生的过程。
他原以为秦莲见是道器命定的母胎,体内含有道种。若他能持心以正,觅得机缘,令道器自然孕育,待瓜熟蒂落之时,便是他得道超脱之时。
这条路需智慧、毅力、机缘缺一不可,虽然道器母胎万千,能够成功者寥寥无几,但这是唯一的堂皇正道。
只是秦莲见想要一步登天,强以人命献祭,催熟道器,方才铸成大错。
孙一行见这朵胎藏佛莲没有记载中的那般神异,也以为是它过早诞世,因而先天不足。
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胎藏佛莲不是先天不足,而是它根本就是假的!秦莲见身上的道种也是假的!是人力伪造的!
所谓的长泰之战,道器之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念慈:“莫非,你们在数十年前,就布下此局了?”
陆念慈没有看他,只垂眼看着金灯里的烛火,漠然道:“四十年前,长泰秦家长子偶遇一女,与之一见钟情。随后两人患难与共,情根深种,结为夫妇。”
“那女子是我霄河殿的一名精英弟子,而她正是秦莲见的生身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李红尘:……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大咩哥:您似乎……真说过?
李红尘:呵,那我骂了他那么多,他就单单记得这句?
第128章 慈航为吾
孙一行倒抽一口冷气, 细想长泰之战对天下造成的影响。他虽不长于谋略, 但也能明明白白看到其中三样好处。
第一, 剿灭各方势力的野心。
慈航与苦海是天下两极,为正邪代表。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味道, 正不成正,魔更胜魔。仿佛天地虽大,无一处桃源可供人心休憩,那一种压抑绝望实难言述。
然而, 人非牲畜,可忍一时, 但绝不会忍一世。
正如夏桀无道,汤武伐之, 秦失其鹿, 群雄并起。
这天下如长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反抗的情绪积压, 迟早将堤溃河崩。
然而,就在这个时间点, 道器现世!
在不少身怀雄心, 渴望求变之人,将此异象视为慈航“失其鹿”的征兆, 于是各方云聚长泰,共逐之。
然结果如何?各方势力空手而归, 且损失惨重。在被慈航、苦海再次以武力震慑的同时,失去大量中坚弟子,元气大伤,需耗费时间恢复实力,因而难以掺和接下来慈航与苦海的大战。
第二,试探李红尘的情况。
李红尘销声匿迹已久,苦海内岛封锁严密,无人能够踏足。在天人师无法苏醒的情况下,慈航道场分外担心这魔头是真的重伤难治,还是在蛰伏暗处,准备着对慈航的雷霆一击。
慈航将“道器”的消息抛出,两家谁若掌握道器,便能奠定天下格局。
若李红尘能够行动,自然会前来抢夺。
然而苦海依旧只有梵慧魔罗出面,说明李红尘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第三,便是为了江轻雪的好转。
孙一行虽然口中鄙薄那朵“胎藏佛莲”,但它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身蕴含有真正道器五分之一的力量。
他借用梦禅法,穿行于江轻雪的梦境之中,被诡奇的梦境扭曲与陷阱迷惑,差点儿迷失自我。最终能够脱身抽离,是催发“胎藏佛莲”施展全力一击,将那厚如城墙的梦境壁垒破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身化梦蝶,从那缺口飞出。
也正因如此,江轻雪方能分出一缕神魂,脱离梦境,借由他身体,向陆念慈传达指令。
“难道你那么早以前,就能料到今日?”孙一行发问,但实难相信。若对方果有这般厉害,苦海哪里是他的对手?
果然,陆念慈摆了摆手,道:“大师高看我了。”
“这朵胎藏佛莲的诞生,只是一场机缘巧合。”
“那时师尊彻底收服太上苍,他所创建的璇玑云阁,成为我慈航的后花园。”
“璇玑云阁虽不比宗门底蕴深厚,但里边多出谋士、学者、史官与命师。这一类人大多博古通今,且喜爱收集文书杂记。因而其阁中典藏亦有可观之处。”
“我年轻时常常因病卧床,只能看书打发时间,几乎读尽了琅嬛阁中藏书。实在无聊,便以师尊面子,借阅起璇玑云阁的收藏。”
“后来在其中翻找到一本古籍,它的书脊间藏有一册秘卷,名为《天生道种本纪》。”
孙一行微微思忖:“这书我听说过,出自‘史君’司马琛之手。记载了自有史以来,可以考证的十六样道器的名字、由来及种种传说。”
“他写完后,人与书皆失踪不见。天下间便有了传言,说那《天生道种本纪》里藏有获取道器的秘密。”
“难道这是真的?”他惊愕道。
陆念慈又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神龛前的金灯烧了许久,光线有些黯淡,他起身挽袖,执起放在案头的铜剪,依次去剪金灯里的烛心。
“大师怎恁地这般天真?”
“若司马琛有此本事,哪里还有我慈航与苦海争夺天下的机会?”
“我只是在里边发现了一则有趣的记载。”他娓娓而道。
“书上说道,胎藏佛莲的道种非如其他道器那般虚无缥缈,靠天时地利相合偶然诞生,而是本就散于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所诞后人的血脉之中。其后人与凡人混居结合,神血混入凡血,万万年后,已沦为寻常。”
“司马琛在‘胎藏佛莲’一章结尾留下猜测,若是散落天下的血脉在冥冥天道的指引之下,通过男女结合繁育后代不停聚拢。当血脉浓厚到一定程度,道器或许能从这名天命之子体内孕育而出。”
“因此,念慈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话语一顿,陆念慈侧身回眸。被剪过烛心的金灯亮了一些,逆照着他,令面孔变得模糊,唯一双眼睛亮得慑人,“若是我能代天道而行,令这特殊的血脉聚拢,是否能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
一席话让孙一行听得胆战心惊。
代天道而行……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此乃逆天之举,竟被眼前人说得这般平静淡然,仿若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事儿。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
陆念慈道:“于是,我将弟子散入四海,去寻毗那夜迦后人。发现其中有一支主脉迁入中原,落地生根,渡过几次战乱,不幸家谱丢失,因而遗忘了祖宗,泯灭众人。”
孙一行问:“你说的是……长泰秦家?”
陆念慈咳嗽了几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过嘴角,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不,我说的是整座长泰城。”
孙一行顿时呆住,浑身僵冷,像是冻在雪里的石块,一股彻骨的寒意,止不住地往心里头钻。
“所以,是你教秦家血祭之法的?秦莲见拿手的画儿,和那能将人摄入画里的术法都是你教的?”
陆念慈点头,又摇头,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
“我可没有那样的耐心,将一切赌在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说的那些,是我交给秦莲见生母的,在她嫁去秦家前,嘱咐她寻找机会,诱使秦家使用血祭,聚拢血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那名女弟子因生秦莲见血崩而死,事情便耽搁了下来。其后慈航发生诸多变故,如大师兄叛出师门,梵慧魔罗邀战昆仑,师尊久伤不愈陷入沉睡……我为了稳定慈航焦头烂额,顾不了对秦家的随手尝试,久而久之,便搁置一旁。”
“待再次想起时,却发现秦莲见不知从何处寻得其母遗物,翻找出那些我为引诱秦家准备的功法、阵法与典籍,并生出一步登天的野心,令事情误打误撞重回我的掌控。”
“当初,我下这一步闲棋,是为了对抗那惊才绝艳,极有可能成就超脱的梵慧魔罗。”
“但谋划再启时,发现时机更妙,竟可一箭数雕。苍天如此助我,岂敢却之,自顺水推舟而已。”
“只不过强力而为,有违天道,不得上苍承认,诞生的不过是个半吊子的伪道器罢了。”陆念慈摇头叹息。
孙一行皱紧眉峰,忽又想到一事,顿时心头狂跳。
那明尊圣火……也是假的吗?
他被困于严密把手的宅院里,本不应该知晓圣火之事。但梦禅法妙用无穷,他找准机会,潜入了几个精英弟子的梦境,从一名陆念慈的心腹弟子梦中探知关于“明尊圣火出现在古漠挞,苦海御众师亲身前往寻找”的消息。
本来欢喜于慈航道君终于寻到消解诅咒的方法,但此刻与陆念慈所言联系起来,顿觉事情诡秘万分,恐有阴谋。
这会儿,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的手段,颤声问道:“那明尊圣火呢?也、也是假的吗?”
陆念慈用黑峻眼瞳注视他,冷得无光,他翘起唇角:“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当年的慈航道君是怎样一位绝色人物,令我师尊念着他,令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也念着他。”
见孙一行不答话,陆念慈无味地笑了笑。
“放心,明尊圣火是真的,它三百年一涅槃,自摩尼教覆灭后,如今也到时候了。”